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漢書·藝文志》敘《今文尚書》的卷數是這樣:

  《經》二十九卷,大小夏侯二家。
  歐陽《經》三十二卷。
  歐陽《章句》三十一卷。
  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
  大小夏侯《解故》二十九篇。

  案:伏生所傳《尚書》,本來只有二十八篇:「《泰誓》後得,博士集而讀之」,故大小夏侯《經》皆增為二十九篇,其《章句》與《解故》亦皆二十九篇。獨歐陽《經》為三十二卷,而其《章句》則三十一卷,又與《經》異,頗難索解。康氏對此問題,擱起不談,但雲「歐陽《經》及《章句》卷數難明」,又雲「並難引據」(《書序辨偽》)而已。王引之《經義述聞》以為,《經》與《章句》皆有誤字,皆當作三十三卷,蓋取二十九卷中之《盤庚》與《泰誓》各分為三,故為三十三卷。王氏此說,因為兩處都要改字,才能成立,所以別人都不以為然。陳壽祺《左海經辨》說:

  伏生經文二十八篇,增《泰誓》三篇,止三十一卷,其一卷必百篇之《序》也。西漢經師不為序作訓,故歐陽《章句》仍止三十一卷矣。

  陳氏此說,顯然錯誤。《今文尚書》無序,《書序》為劉歆所偽作,康、崔二君之所考明,已成定論。但陳氏之計算卷數,略有可采之處,故先把他這段話引在這兒。

  我以為要說明歐陽《經》及《章句》的卷數,應該根據《漢石經》。但是說到《漢石經》,卻有一篇很別致的文章,不能不先說明它。原來《漢石經》中竟有《書序》。《漢石經》中有《書序》,不是適足為陳氏「今文有序」之說之顯證嗎?不然!不然!陳氏說今文有序,是與古文同樣的百篇《書序》,故臚舉今文家提到今文經所無而只見於百篇《書序》之篇目,以為今文有序之證。但《漢石經》中的《書序》,卻很別致,僅有今文經所有的二十九篇之序,此外七十一篇序一概沒有,這是計算它的行數字數而可以斷定的。這樣別致的《書序》,不但陳氏所未知,且西漢人及劉歆等亦從未道及。西漢今文家絕無言及《書序》者,也絕無稱引《書序》文句者。劉歆、楊雄、王充諸人皆據百篇《書序》以證《今文尚書》為不全,絕不據百篇《書序》以證二十九篇《書序》為不全。由此可知一定是東漢的今文家就古文的百篇《書序》,刪去今文所無的七十一篇,以成此二十九篇《書序》;決非西漢時本有今文的二十九篇《書序》,而被古文家加上七十一篇,以成百篇《書序》。漢代的今文經師,識見甚陋,他們反對古文家,絕夠不上說辨偽,只是怕人家來分他的地盤而已。只要地盤穩固了,那經的真偽問題,他們本不想研究,亦非他們的識見所能判斷;變更原來的面目以趨時尚,也毫不要緊,《易》增《說卦》以下三篇即其一例。所以古文既有《書序》,他們也不妨把它抄來,加在今文經中。但因當時有「《尚書》二十九篇,法北斗七宿」及「孔子更選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獨有法也」這些穿鑿不根的謬論(均見《論衡·正說篇》),若把百篇《書序》完全抄來,總覺得有些不合式,於是就單抄「有法」的二十九篇的序了。先師崔君《史記探源》卷一《序證》「《書序》」節中謂《洪範》與《君奭》兩序皆與《史記》不合,證明為劉歆之說。今《漢石經》的《書序》中《洪範序》存「以箕子」三字,《君奭序》存「周公作君」四字計其字數,知其上下文必與古文《書序》相同,這也是東漢今文家抄古文序的一個證據。所以得此二十九篇的《書序》,更可十分堅決的說西漢的《今文尚書》絕對無序!

  現在要說「歐陽《尚書》的卷數與《漢石經》」這個問題了。

  漢石經所用的本子:《詩》魯,《禮》大戴,《易》京,《春秋》及《公羊傳》嚴,《論語》張侯,均由吾友馬叔平(衡)先生次第證明;惟《書》用何家之本,尚未考定。我從卷數上研究,竊謂是歐陽《經》也。其證有二:

  (ㄅ)《隸釋》所錄《石經尚書殘碑》中,有「建乃家般庚既遷」數字。「建乃家」是《盤庚》中篇的末句,「般庚既遷」是它下篇的首句,兩句之間空一個字,是《漢石經》的《盤庚》分上中下三篇也。

  (ㄆ)最近所出《漢石經》的《書序》殘石,凡九行,茲依原石行款,錄之如下:

  周
  同甫公使以堪遂廣民
  異刑作召箕饑與度
  君公子●

  首行存一「民」字,系《秦誓》篇末「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之「民」字。末行存「同異」二字,當是校記。把這首末兩行除外,其中七行是今文二十九篇《書序》。

  此二十九篇《書序》中,有《泰誓序》(應在書序第三行),無《康王之誥序》(《顧命序》在第六行,其下應接《鮮誓序》,方與字數相合,故知無《康王之誥序》),則《今文尚書》二十九篇之一,陳壽祺等以《書序》當之,龔自珍等分《康王之誥》以當之,而均不數《泰誓》者,皆非也。舊說以為伏生本二十八篇,加後得之《泰誓》一篇,故為二十九篇,實在沒有錯。《漢志》敘大小夏侯《經》、《章句》及《解故》皆二十九卷,必是如此。《漢石經》分《盤庚》為三,則三十一;又加《書序》,則三十二。歐陽《經》的卷數適與《漢石經》相同,故疑《漢石經》所用的是歐陽經。至於歐陽《章句》三十一卷,則因不為《書序》作訓之故,陳壽祺之說是也。(其實是西漢經師作訓時尚未有《書序》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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