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Ⅱ)

  凡治歷史科學,第一步必要的工作是「審查史料的真偽」,簡稱可曰「辨偽」。要是不經過這步工作,「任何材料都供撏扯」,則結果盡可鬧到「下筆千言,離題萬里」,說得「像殺有介事」,其實「滿不是那麼一回事」。中國(別國如何,我不知道,所以只好撇開,不敢妄有牽涉)的偽書和偽史實在太多,所以辨偽的書籍和議論也不少,自宋以來辨偽之學尤為發達。如明胡應麟的《四部正訛》,清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等,都是辨偽的專書;又清代官書《四庫提要》中辨偽書的議論也很多。這些固然都是治國故者的重要參考資料。但辨明一首偽詩,一篇偽文,一部偽筆記,一部偽雜史,雖然警告治學的人們對於那些偽材料不可信任,很有益處,究竟關係還小。若辨明幾部偽先秦子書,如《管子》、《商君書》、《尹文子》、《鶡冠子》、《列子》之類,自然較為重要了,但關係也還不算很大。這話怎講呢?因為那些偽詩或偽筆記之流,大家本沒有怎樣看重它。有時候他們隨便採用了,你若警告他們:「那是偽的,採用不得!」他們也滿不在乎:「你既說採用不得,那就不採用好了。」講到偽先秦子書,就稍微有點問題了。你說《管子》或《列子》等書,是偽造的,採用不得,他們就要遲疑了,因為若不採用《管子》或《列子》等書,豈非要拋棄一部分政治史料或思想史料嗎?他們自然覺得太可惜了。但這還不打緊,因為先秦子書,他們看起來究竟不過是可愛的古書罷了。子書是自來被認為「異端」的(只有《孟子》除外,連《荀子》也要以「異端」論的),所以你說這是假的,那是假的,他們還不至於怎樣生氣;稍微明白一點的人,也還有肯說「某部子書是偽造的」這類話的。胡、姚之書和《四庫提要》中辨偽書的議論,都是屬￿辨偽史、偽子、偽集的(惟姚書略涉於偽經,然不多,也太簡略,但因此已經使妄庸人顧實大大的生氣了!),所以我覺得雖然也很有用,但還不是最重要的辨偽著作。

  過去的學術界,是被「宗經」的思想支配的。而自宋以來多數學者所宗之經,則更是雜湊之書,就是流俗所謂《十三經》也者。所以無論治文學的,治歷史的,治政治的,乃至治其他種種國故的,無不宗經——宗《十三經》。他們儘管不信任「史」和「集」,甚至不信任「子」,但一定信任「經」。因為信任「經」的緣故,於是認為「經」中所有的一定是最真實的史料,一定可以採用的。譬如治文學的,對於《尚書》的《益稷》(應該說《皋陶謨》,但《十三經》中的《尚書》是用偽孔本,將《皋陶謨》下半分為《益稷》)中的帝舜及皋陶之歌,認為真是虞代文學了;對於《五子之歌》,認為真是夏代文學了。又如治歷史的,什麼伏羲畫八卦呀,什麼堯舜禪讓啊,什麼禹治洪水呀,認為是古代的真歷史了。又如治政治的,對於《周禮》,認為真是周代的官制;對於井田,認為古代真有那樣的田制。其他如風俗、禮儀、神話、聖跡,凡「經」中所有的,或解經的先生們所說過的,一一皆看做最可靠的真史料,任意撏扯,盡力採用。——這種情形,不但過去的學術界是這樣;你看,現代新出的書,關於國故方面的材料,除了一二種特別的,能根據甲骨刻辭、尊彝銘文,及新發掘得的古器物來講古史外,一般的《中國文學史》不是依然大談其《五子之歌》嗎?一般的《中國歷史》不是依然談三皇五帝,談周公作《周禮》嗎?

  所以我以為我們現在對於治國故的人們,應該供給他們許多辨偽的材料;而辨偽「經」的材料,比辨偽「史」、偽「子」、偽「集」的材料,尤其應該特別注重。我認為點印《新學偽經考》這類書,比點印《四部正訛》這類書尤為切要。

  但我說這句話,有些人一定要反對。他們以為像《新學偽經考》這類書,辨「今文」「古文」的真偽那是「經學家」的事,不治「經學」的人,不必去管這些問題。我以為這是極大的錯誤!「經」是什麼?它是古代史料的一部分,有的是思想史料,有的是文學史料,有的是政治史料,有的是其他國故的史料。既是史料,就有審查它的真偽之必要。古文經和今文經的篇章不同,字句不同,多少不同。孰為可信的真史料,孰為不可信的偽史料,豈可漫不考辨而隨意的採用或隨意的不採用!

  或謂:「子言誠是。但康有為不是很尊信今文經嗎?他不是經今文學家嗎?他站在今文家的立場上來辨古文經為偽書,他的話可信嗎?公允嗎?今文經真是真書嗎?古文經真是偽書嗎?有人說他是偷了廖平的成說,據為己有,有什麼價值可言!」抱這樣見解的人,我總疑心他沒有看過《新學偽經考》;或者是雖然看了,但因為有懷疑今文經說或厭惡康氏的成見在胸,所以覺得他說的話總是不對的。我以為康氏政見之好壞,今文經說之然否,那是別一問題。就《新學偽經考》這書而論,斷不能與廖平的《今古學考》等書相提並論。廖氏之書,東拉西扯,憑臆妄斷,拉雜失倫,有如夢囈,正是十足的昏亂思想的代表,和「考證」、「辨偽」這兩個詞兒斷斷聯接不上。康氏這書,全用清儒的考證方法。——這考證方法是科學的方法,吾友胡適之(適)先生曾用很精煉的兩句話來說明這方法:「尊重事實,尊重證據」;「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他這書證據之充足,診斷之精核,與顧炎武、閻若璩、戴震、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俞樾、黃以周、孫詒讓、章太炎(炳麟)師、王國維諸人的著作相比,決無遜色,而其眼光之敏銳尚猶過之;求諸前代,惟宋之鄭樵、朱熹,清之姚際恒、崔述,堪與抗衡耳。古文經給他那樣層層駁辨,凡來歷之離奇,傳授之臆測,年代之差舛,處處都顯露出偽造的痕跡來了。於是一千九百多年以來學術史上一個大騙局,至此乃完全破案:「鐵案如山搖不動,萬牛回首丘山重」,《新學偽經考》實在當得起這兩句話。我們只能說,還有些地方被康氏忽略了,沒有舉發出來的;也還有極好的證據為康氏所未注意或未及知的;也有康氏一時的粗心或武斷,致語有滲漏,論有偏駁,我們應該匡正他的。總之自《新學偽經考》出世以後,漢古文經之為偽造已成不易之定論,正與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出世以後,晉《古文尚書》之為偽造已成不易之定論相同。我們現在對於康氏這書,應該做程廷祚、惠棟、江聲、王鳴盛、段玉裁、丁晏(均辨駁偽《古文尚書》而對於閻說有所修正者),不應該做毛奇齡、洪良品、王照(均替偽《古文尚書》辨護者),這是我敢堅決主張的。至於問今文經是否真書,這要分別說明。若對於古文經而言,當然可以說今文經是真書,因為今文經在前,古文經在後,而古文經是故意對於今文經來立異的。古文家對於今文家的態度是這樣:「我的篇章比你的多;我的字句比你的准;我的解釋比你的古;我有你所沒有的書,而你所有的我卻一概都有。」因為古文家是這樣的態度,所以他就上了今文家一點小當:今文經中漢朝人偽造的篇章,古文經中居然也有了,如《易》之《說卦》以下三篇和《書》之《泰誓》皆是。古文經,據說非得自孔壁,即發自中秘,或獻自民間,總之皆所謂「先秦舊書」也。先秦人用「古文」寫的書中居然有漢朝人偽造的篇章,這不是作偽的顯證嗎?古文經對於今文經而立異,就是對於今文經而作偽。所以今文經對於古文經,當然可以傲然的說自己是真書;而站在今文家的立場上來斥古文經為偽書,是可信的,是公允的。至於把古文經打倒以後,再來審查今文經,則其篇章之來源殊甚複雜,它的真偽又是極應考辨的。但這是要站在超今文的「歷史家」的立場上才配說;若站在古文家的立場上,則絕對沒有來議論今文經的真偽之資格!舉個例來說:我們若疑今文家所言周代的典禮制度不足信,則應該根據尊彝銘文來推翻它,絕對不應該根據《周禮》來推翻它。據我看來,今文經中有一部分是儒家「托古改制」的文章,這一部分只能作為儒家思想史的材料,而不能作為古代歷史的材料。所以今文經即使全是真書,但決不能說全是史實。關於「托古改制」這一點,也是康氏所發明的,他有極精詳的考證,在《孔子改制考》中。(《孔子改制考》一書,在考辨史料上,比《新學偽經考》更進一步,也是一部極重要極精審的書,我希望方君暇時也把它標點印行。)——綜上所言,我認為康氏說古文經為偽造,證據是極確鑿的;他說今文經是真書,對於古文經而言,也很對的;至於今文經中有許多不能認作真史料的,康氏也已經見到,別有考證。所以我說康氏這部《新學偽經考》是極重要極精審的辨偽專著,是治國故的人們必讀的要籍。至於康氏尊信今文家言和他自己的「托古改制」的經說(如他的《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論語注》、《孟子微》等),還有他那種「尊孔」的態度,其為是為非,應與《新學偽經考》分別評價;《新學偽經考》在考證學上的價值,決不因此而有增損。善夫,顧頡剛先生之言曰:

  康有為為適應時代需要而提倡「孔教」,以為自己的「變法說」的護符,是一件事;他站在學術史的立場上打破新代出現的偽經傳又是一件事。(《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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