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I)

  康長素(有為)先生的《新學偽經考》,是一部極重要極精審的「辨偽」專著。他這部書於公曆一八九一(清光緒十七,辛卯)刻成木板,一出版,就有翻刻和石印的本子,但原本不久即遭禁毀,一八九四(清光緒二十,甲午),一八九八(清光緒廿四,戊戌),一九〇〇(清光緒廿六,庚子),三次被清廷降旨毀版,所以當時這書極難見到。一九一七(民國六,丁巳),康氏重刻木板,改名為「偽經考」,但這重刻本出世不過十來年,現在已經不容易買到了。

  這書剛出版就有翻刻和石印的本子,似乎是曾經風行過兩三年的,但我敢說,那時讀這書的人雖多,然懂得它的真價值的一定是極少極少。最下的,大概是因為自翁(同龢)潘(祖蔭)當國以來,《公羊》之學成為一種時髦的東西,這書中的材料和議論可以作他們干祿幸進的取資罷了。稍高的,大概是看了這書力翻二千年來的成案,覺得新奇可喜罷了。最上的,大概是因為當時國勢危殆,對於這位俊偉卓犖的康氏欲行變法維新之钜業,敬其人,並敬其書罷了。至於這書在考證上的價值,他們是不理會的;豈獨不理會,恐怕雖在政治主張上極佩服康氏的人,對於這書也許還要說它是憑臆武斷呢。我且拿皮錫瑞做個例。皮氏是當時一位經學家,而且是一位經今文學家,而且在一八九七(丁酉)到一八九八(戊戌)的時候,人皆目之為「康黨」而大遭湖南的頑固党葉德輝等所排斥反對的。他的經學著作如《經學歷史》、《經學通論》、《王制箋》等,雖有些地方也略采康氏之說,但他對於康氏「壁中古文經是劉歆偽造的」這個斷案,始終是拿住將信將疑、不敢質言的態度。皮氏且然,何況他人!甚矣,解人之難得也!

  在三十年前,對於《新學偽經考》因仔細研究的結果而極端尊信,且更進一步而發揮光大其說者,以我所知,唯有先師崔觶甫(適)先生一人。崔君受業于俞曲園(樾)先生之門,治經本宗鄭學,不分今古;後於俞氏處得讀康氏這書,大為佩服,說它「字字精確」,「古今無比」,於是力排偽古,專宗今文。他於一九一一年(辛亥)二月廿五日第一次給我的信中說:

  《新學偽經考》字字精確,自漢以來未有能及之者。

  三月中又來信說:

  康君《偽經考》作於二十年前,專論經學之真偽。弟向服膺紀(昀)、阮(元)、段(玉裁)、俞(樾)諸公書,根據確鑿,過於國初(指清初)諸儒,然管見所及,亦有可駁者,康書則無之,故以為古今無比。若無此書,則弟亦兼宗今古文,至今尚在夢中也。

  崔君著《史記探源》、《春秋複始》、《論語足徵記》、《五經釋要》諸書,皆引伸康氏之說,益加邃密。一九一一年二月廿五日的信中還有這樣一段話:

  知漢古文亦偽,自康君始。下走之于康,略如攻東晉《古文尚書》者惠定宇于閻百詩之比。雖若「五德」之說與《谷梁傳》皆古文學,「文王稱王」、「周公攝政」之義並今文說,皆康所未言,譬若自秦之燕,非乘康君之舟車至趙,亦不能徒步至燕也。

  玄同於一九一一年二月謁崔君請業,始得借讀《新學偽經考》,細細籀繹,覺得崔君對於康氏之推崇實不為過。玄同自此也篤信「古文經為劉歆所偽造」之說,認為康、崔兩君推翻偽古的著作在考證學上的價值,較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猶遠過之。自一九一一(辛亥)至一九一三(民國二),此三年中,玄同時向崔君質疑請益;一九一四年(民國三)二月,以劄問安,遂自稱「弟子」。

  我因為確信《新學偽經考》是一部極重要極精審的辨偽專著,故二十年來對於青年學子們常常道及這書,認為這是治國故的人們必讀的一部要籍,無論是治文學的,治歷史的,治政治的,乃至治其他種種國故的,都有讀它的必要。

  但這書無論原刻本,翻刻本,石印本,重刻本,現在都是無法買到。空口讚美,畫餅充饑,這實在是一件大憾事。兩年前,吾友顧頡剛先生曾經把它標點一過,打算由朴社印作《辨偽叢刊》之一,因經費窘絀之故,一時尚未能付印。現在吾友方國瑜先生把它標點印行,這真使我歡喜讚歎,不能自已。我因為二十年來曾將這書粗讀數過,又得先師崔君的指導,不自揣量,妄謂對於這書的好處和壞處都能夠有些瞭解,所以便不辭「人之患在好為人序」之譏,自告奮勇,來寫這一篇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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