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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哲學與社會現象總論


  現代社會裡顯然有階級的矛盾:「有者」與「無者」之間,受雇的工人與雇者的資本家之間,階級利益的矛盾日益激厲,這種傾向是很明顯的;再則,現代的生產制度裡一切現象都是無政府的。——對於這種現狀的考察便造成現代的科學的社會主義。所以社會主義是研究社會現象的結論。然而理論方面,社會主義乃是18世紀法國啟蒙派哲學之更進一步的、更一貫的學說。社會主義的理論,雖然根據於經濟的事實,卻亦與其他的新理論一樣,最初必先滲入當時的思想界。一社會的思想亦是一種社會現象,所以社會理論往往能代表「時代精神」;因此對於社會的新理論必須先徹底重新審定舊時代之「精神」,就是創造新的哲學,新的宇宙觀,——如此,方能確立:——根本的觀念不變,對於枝節問題的答案,始終出不得舊思想的範圍。

  法國啟蒙學派于思想上是大革命的先聲,他們自己便是革命者。他們不承認一切「威信」。宗教、宇宙觀、社會觀、國家觀,——一切都受他們嚴刻的批評;一切都應當合於所謂理性,不然,便不應當存在。理性因此便成一切的準則。那時,正是黑智爾所謂「全宇宙放在頭裡」的時代。——這最初的意義本來是說:人的智力及其所發見的理想應當做一切人類事業及社會制度的基礎;後來便更進一步說:現實生活若與此等理想相矛盾便應當消滅。從前的一切社會、國家的形式既然是非理性的,便都束之高閣:——以前的都是些謬見。過去的事只值得歎息而已。現在方才有些光明;從此一切迷信、特權、冤屈、壓迫都應當消滅,而代之以永久的真理、永久的正義,根據于自然律的平等,不可侵犯的人權。直到現代(二十世紀),我們才明白那理性世界不過是理想化的資產階級社會:永久的正義變成了資產階級的法律;平等只是人人在法律之前的平等;最高貴的人權便是資產階級的財產權;最理性的國家原來是資產階級的民主共和國。十八世紀的思想家,也和以前的學者一樣,跳不出當時社會的時代範圍。

  法國大革命之後,實現了那理性的社會,設立了那理性國家裡的新機關,無論怎樣比以前的好,——卻始終還遠不及真正的「理性世界」。貧富之間的矛盾,不但不消滅,反而更加厲害了。根據于資本主義而發達的工業,使勞動群眾的貧苦變成現代社會制度的常態。商業愈益變成投機壟斷的性質。革命時代的「博愛」實際上變成商業競爭裡的妒忌欺騙。強暴的壓迫代以卑污的賄買。武士的劍代以老班的錢。諸侯的「第一夜權」轉移於工業家。娼妓的淫風披靡天下。婚姻制度仍舊是「正式的合法的蓄妓」。一言以蔽之,啟蒙學派所預允的人道正義絲毫沒有實現,引起社會的大失望。綜合這種「社會的失望」的,——便是十九世紀的烏托邦派。

  那時資本主義的生產方法及資產與無產兩階級間之矛盾,還沒有十分發展。無產階級剛剛從貧苦群眾分出而漸成一新階級之中心,還沒有獨立為政治行動之能力。我們既是受壓迫的,又是所謂「弱者」,必需有外來的自上而下的輔助。這種歷史環境便影響到偉大的社會主義創始家。不成熟的資本主義發展及不成熟的階級意識便生出那不成熟的理論。那些社會問題,還沒有十分明晰,——因為經濟關係的不成熟,所以解決的方法便專在理論中去求。於是發明新的社會秩序,要想自外而入,強行之于現實社會,或者用宣傳的方法,或者簡直設立模範社會。這種新社會理想就是所謂烏托邦主義;烏托邦的社會主義愈細密的計畫,愈顯得是純粹的理想。

  烏托邦派之所以成其為烏托邦派,正因為當時資本主義的發展還很弱,除理想以外不能見實際行動的可能。歐文[40]、桑西門[41]、傅立葉[42]不得不以自己的主觀想像創新社會之說,因為當時舊社會裡所能組成新制度的成分還沒顯現得很明切。烏托邦派既然自己想像新建築的圖樣,亦就和啟蒙派一樣,要確定那永久的正義和理性的世界。然而他們的理想世界比較起啟蒙派來,真正不啻天淵之隔……他的意見,以為資產階級的社會是不正義的,非理性的;與以前的封建制度同樣的應當消滅。理性與正義之所以至今不能實現,僅僅因為大家還不曾正確的知道,——正因為沒有偉大的賢智,不知道真理;現在烏托邦派便以此自任。社會現象的大變——社會主義之實現,並非歷史發展的結果,必不可免的事實,而是人類之幸運的偶然。假使早五百年「生此聖哲」,人類便能免五百年之鬥爭和苦難。既然絕對的真理無關於時間空間及人類的發展,那社會主義的發明豈非全賴時機!烏托邦派否定資產階級的社會,以為是非理性的不正義的,然而他們不能解釋他,不能發現真正的動力足以毀滅此社會而創造新制度的。他們只批評舊的而想像新的;那想像的理性虛構一地上的天國,如此而已。

  宇宙觀及社會觀的總概念雖然因社會的突變而移易方向,然而哲學理論之確切與否卻是研究社會現象的方法論裡的根本問題。啟蒙派和烏托邦派固然能徹底摧折舊時代精神,卻因不能切實於客觀社會生活而失敗,——只知道社會「應當」如此,卻不知道社會研究「是」怎樣發展的,當然更不知道從「是如此的社會」怎樣進於那「應當如彼的社會」。所以不但應當變更社會觀,並且應當變更研究此社會的方法。烏托邦之所以僅有空想,正因為他不變社會哲學的方法。

  法國哲學之後,有德國的新哲學,——黑智兒集其大成。此種哲學方才認宇宙是永久的動變、改造、發展之過程,同時竭力研求此動與發展之「內的關係」。於是過去的人類歷史已非無意義的強暴現象雜亂堆砌而成,——而現在等絕對的哲學理性來審判罪名,使可立刻置之死地;歷史已成人類發展之現實過程,——思想家的責任就在於研究出人類發展的自然途徑,而且在貌似的偶然裡尋出一切過程的「合律性」。然而黑智兒是唯心論派。「思想」對於他,並非實在事物之反映,卻說事物及其過程乃是思想之反映于現實者。他所謂「思想」是先天地而生的。因此,一切因果都是倒置,所得現象間之聯繫乃不切實際。可是汽機的發明引起進步的新階級,——受雇的工人階級;而劇烈的階級鬥爭,——歐洲各先進國裡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鬥爭實現,——那時對於歷史的觀念方才得到徹底變更的可能。那些從前的經濟學家以為勞資的利益是相同的,勞資之間有諧和的可能,自由競爭可以得全國的共同福利等等觀念,都受事實的駁詰,暴露他們的虛妄。大工業使潛存於資本主義生產方法內的階級矛盾發展到極點,——這種生產方法的破滅已成必不可免的事實。

  於是宇宙及社會的變易觀便不能不以能「動」能「變」的主體歸之於物質:——物質如此流變,所以思想亦反映而流變。歷史是階級鬥爭的歷史;相鬥的階級都是生產和交易之關係的產物。歷史的流變有了現實的物質基礎。社會的經濟關係,經濟結構是歷史的現實基礎(Labase),法律、政治、宗教、哲學以及其他思想只是社會的築物(La surèlêvation),他們的變遷是隨著經濟結構而變遷的。於是唯心論便從他最後的「避地」,——社會科學裡逐出;並且得著解釋「人的意識發源於實質」之方法,不象從前專以意識來解釋實質的來源了。

  舊時的烏托邦主義,雖然批評資本主義社會,然而不能解釋明白他,所以亦沒有辦法可以顛覆他;他們只能一味的否認資本主義,說他不好。新的宇宙觀卻給了科學的確定的結論:資本制度與以前的種種經濟階段一樣,僅僅是一期間的現象,——生產力的發展及進步的階級鬥爭必定能使他敗滅。資本制度的秘密髮露於剩餘價值論,——那是他經濟結構裡的根基;從此現存制度的「所以不好」,便得有根本上的分析解釋。證明了:那「佔有不付值之勞動」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基礎,亦就是剝削工人制度的基礎;而且剩餘價值之最後的歸納地,便是增加積累資本的有產階級之所謂「社會生產」。如此轉輾不已的資本制度生產的過程,已經研究明白,——一切社會現象的樞機本在於此。因有此等偉大的發見:——唯物哲學之歷史觀與現存資本主義社會的秘密之解析,——所以社會主義,將來社會進展的動象之理論,便能從烏托邦一變而成科學,——此後還當逐步研究證實他呢。

  因此,社會哲學——現代的社會之綜觀及將來的社會之推究,應當:(一)先從哲學上之宇宙根本問題研究起;(二)繼之社會現象的秘密之分析;(三)再進於社會主義之解說。

  [40]歐文(Robert Owen,1771—1858),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著有《新社會觀》等。

  [41]桑西門,今譯聖西門(Claude Henri de Rouvroy Saint-Simon Comte de,1760—1825),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著有《一個日內瓦居民給當代人的信》、《論實業制度》、《新基督教》等。

  [42]傅立葉(Charles Fourier,1772—1837),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著有《關於四種運動和普遍命運的理論》、《論家務農業協作社》、《工業和協作的新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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