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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言六


  然而始終說不過去。勃爾克萊以為瞭解他的哲學,便是承認他的哲學之正確。其實不然,若是明白推究他的哲學,實際上正足以發見他的哲學之不一貫。

  假使「esse-percipi」,那麼,所謂「神」也和物質同一命運:——神亦只在我們概念之中,而非實有。因此不但唯物論摧敗,宗教亦同時摧敗。勃爾克萊的新方法同等得著那「可駭的結果」。然而勃爾克萊自己竟沒有覺察。他的「方寸」已經為希望保衛世傳的信仰之成見所亂。

  康德亦是如此。康德的批評哲學,實際上是一種嘗試:想調和「新教」教義所遺傳之觀點與真正有批評態度的十八世紀新思想之結論。康德以為這兩方面是可以調和的,只要劃開信仰界與智識界:——信仰屬之於「究竟界」,科學智識僅及於「現象界」。他自己也不諱飾,公然說只是「為著要請出一個地方來,位置『信仰』」(他的《純粹理性之批評》第二版自序)。複勒戴爾[26](舊譯福祿特爾Voltaire)是天主教會的勁敵,他的標語說:「ecrason l'infame!」(我們掃淨恥辱!)然而複勒戴爾亦和康德一樣,要留一個地位給信仰。他一方面竭力反對天主教,而同時卻創立理智教,——信仰有一個賞善罰惡的神。只要看一看他宣傳理智教的理由,便可以知道他的用心。我們可以引一軼事:——馬萊杜邦(Mallet du Pan法革命時之保皇黨,一七四九——一八〇〇)有一部《回憶錄》上說,——有一次,龔獨爾斯(Condorse一七四三——一七九四,法國革命時之政治家)[27]和達郎倍爾(D′Alamber一七一八——一七八三,「百科全書派」中有名的數學家)[28]兩個人在複勒戴爾家裡吃晚飯,大談起宗教來,並且竭力擁護無神論。複勒戴爾趕快叫他的女僕走開,方才說道:「現在,你們可以反對上帝了!我不願意我的婢僕今天晚上便來殺掠我,我所以不叫他們聽你們的談話。」可見這法國鼎鼎大名的啟蒙派複勒戴爾和英國的白林勃洛克是一樣的,為社會秩序起見而留一地位給信仰,——自然他也不免於「故意作偽」。

  [26]複勒戴爾,今譯伏爾泰(Francois Marie Arouet de Voltaire,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歷史學家。主要著作有《哲學通信》、《形而上學論》、《哲學辭典》、《牛頓哲學原理》、《路易十四時代》、《論通史及各國習俗和精神》等。

  [27]龔獨爾斯,今譯孔多塞(Marie Jean Antoine Nicolas de,Caritat,marquis de Condorcet,1743—1794),法國啟蒙思想家、哲學家、數學家,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吉倫特派領導人之一。著有《人類精神進步歷史概略》等。

  [28]達郎倍爾,今譯達蘭貝爾(Jean le Rond D'Alembert,1717—1783),法國數學家、自然科學家、哲學家。其著作涉及哲學、音樂、力學、數學、天文學等。

  複勒戴爾是法國第三階級的思想家,反對教會和貴族而自己求解放。以社會學的觀點而論,這一事實非常重要。——第三階級內部之勞資對抗的胚胎,在革命以前已經暴露。那時啟蒙派已經想創造一種宇宙念:一方面要求脫離守舊的宗教的謬見,別方面又要求鎮定經濟上窘迫的群眾之服從心。只有極少數的啟蒙派能免這偏見和私心。唯物論一直走到底,絕不象「尊貴的家長」回頭看看婢僕便停步。法國革命以前,唯物論在啟蒙派之中,並不占勢力,在法國資產階級之中只有微弱的影響。革命之後,資產階級對於唯物論,更是聽都不願意聽了。資產階級那時的情緒,卻適宜于溫和的折衷派。

  唯物論的學說以為「不是意識規定實質而是實質規定意識」,並且有哲學史和思想史足以證明。然而,當然並不是說哲學家人人都有意的製造自己的哲學系統使成「精神上的武器」,以保衛自己階級的利益。假使如此說,唯物論反而不一貫了。固然象文德爾朋德所說,有時那種「有意的作偽」在哲學思想的命運上大有作用。然而我們卻可以謹慎些,且把這種現象當做例外的。哲學家個人決用不著「故意作偽」,以調和自己階級的利益和對於宇宙社會的見解。他只要得一結論,使他能深信這實際上的階級利益就是全社會的利益。只要有這種信念發生(這種信念在環境影響之下是常常會發生的),那時,人類的最好的本能:如忠於全社會以及自我犧牲等等的精神,便能使他以為那些危害及於自己階級的可駭的思想是錯的;反轉來說,他就必定以為能有利於這一階級的思想是真的。有利於某一社會階級的思想就算是真理,尤其是在那一階級的眼裡看來是如此。當然,若是這一階級是剝削其他階級的,那麼這種以「利益」與「真實」相同化的心理過程總不免有幾分「無意的作偽」。假使這一治者階級日就衰落,那麼這種作偽性也日益增加,而且于「無意的」之外,又要加上「有意的」。

  然而無論怎麼樣,無論那有意的或無意的作偽對於「以利益與真實相同化之心理過程」有多大作用,——這種心理過程在社會發展之中倒是必不可免的;假使我們不注意這一層,我們就絲毫不能瞭解思想史和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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