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革命中之爭論問題（五）遊民無產階級與中國之貧窮化

（五）遊民無產階級與中國之貧窮化

　　中國社會受帝國主義的侵略，而發生一般的「貧窮化」（Pauperism），造成一種兵匪流氓政客的世界，這在現在已經誰都知道的了，用不著再叨叨絮絮，說個不了。我們這裡卻要指出這種貧窮化與各階級的關係，及其在革命中之消極的和積極的作用。

　　第一，我們已經說過，士紳地主階級的崩潰，使許多「寒士」的士紳階級落伍，墮入小農狀態，甚至於變成實際上的佃農地位（債戶）；然而這還不夠，很有大多數的所謂「破落戶」，簡直一直墮落到高等「遊民無產階級」（Lumpen proletariat），或者可以說是「遊民知識階級」（Lumpen intelligenzia），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高等流氓、「草藥郎中」（江蘇農民給孫中山的外號），固然在最初一期甚至不能取得農民的同情。守舊的農民說：「草藥郎中怎麼能做得成皇帝總統呢！」但是，他們都始終成了一期的中國革命之組織者。固然，破落戶的士紳，帶著他的孔教到革命營壘中來，那種可怕的「好為人師的」書生主義（Knijnitchestvo），很死板的諸葛孔明式的自作聰明的軍師態度，可以給革命以許多惡影響；然而他們在「走江湖」的流蕩生活（留學外國）裡，不久便學到許多「政客主義」（politicanism），足以應付幻變不絕的環境，適應中國式的初期革命運動；這種政客主義在現時雖然已經是很有害的東西，但當純粹軍事運動時期，卻很有些必要。因為書生主義，所以有訓政時期說；甚至於在無產階級的黨內，這些人都會帶著所謂「訓練主義」的官僚式的紀律解釋，來實行那種無研究的「研究社制度」（Krujkovshtchera），正是臘狄客（K．Radek）[59]所謂「幹那種褲襠裡捉虱的鬼把戲」！因有政客主義，所以能做種種「不可思議的」軍事應付。當初這種應付方法，或者因為中國社會階級分化的急遽混淆，而確能奏一時的功效；可是在現在階級分化日益明顯的時候，如果還繼承著政客主義的衣缽，只想專事挑撥離間利用種種敵人之間的派別，以求自存，而不明白指出必須與某種階級破裂聯合戰線之策略，那就不但對於無產階級政黨有莫大的危險，就是對於國民革命的政黨也是危險的了。

　　第二，真的遊民無產階級的策源地，就是大多數破產失業的農民。如果中國的土豪市儈拿商業式的佛教為宗教（多種善因多得善果等於多放資本多收利錢），那麼，中國失業暴動的農民（土匪）大半都以道教為其宗教。土匪主義（Tufeism）在中國不是新發現的現象，至少可以說：從《水滸傳》中的天罡地煞起，白蓮教[60]的紙人紙馬，義和團[61]的符咒，一直到現今紅槍會、硬肚會[62]的種種「法術」，都是農民于無可如何之中尋出來的暴動戰術。這些道教式的迷信，固然是愚妄可笑，然而原始的農民暴動之失敗，其主要原因，決不在於他們「不懂得科學的革命方法」，而在於他們的階級分化的不充分，因此，領導運動的大都是富農、小地主——這些農民中的高等階級，才會「被反動派利用」，才會失節賣友中途背叛革命（歐洲的宗教戰爭[63]及俄國的哥薩克運動[64]也都是如此的）。中國辛亥革命之後，農民騷動繼續得很久，如河南之「白狼」[65]等，蘇皖之大刀會、小刀會[66]……直到如今，這種土匪主義，亦是革命中的一種有力的動原。固然，袁世凱以來的官僚買辦階級，雇用這些土匪當軍隊；然而北洋軍閥之所以反動，決不是因為他們的軍隊均屬土匪，而是因為他們代表官僚買辦大地主的階級。至於當初的所謂南方軍閥「土匪頭兒」，卻因為他們代表當中還在反對官僚買辦階級之小地主土豪階級，客觀上的確有些革命的意義。——「護國」[67]、「護法」以來的南北戰爭，客觀上是有革命戰爭的意義的。至於現在，我們不但要承認土匪是失業的農民並且看見過這些南方「土匪軍隊」的「回家運動」（粵軍回粵，湘軍回湘，豫軍回豫等），客觀上是變相的農民要求田地（地盤）的運動。不但如此，到一九二四年光景，正是農民之中階級分化日益清晰的時候，一方面佃農開始鄉村間的階級鬥爭，別方面小農開始征取軍隊的力量（馮玉祥、唐生智[68]軍隊的小農化），而且國民黨左派及共產黨員正要開始到各種軍隊中去做政治工作（不僅限於黃埔[69]）。這正是土匪式的農民軍隊之轉變為革命的農民軍隊，並且開始與城市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接觸的關鍵。在這種時候，居然述之、和森[70]會勸孫中山「絕對停止軍事運動」！

　　第三，城市的遊民無產階級便是中國著名的流氓主義（Hullgantcheslvo）。中國受帝國主義的侵略，失業破產的農民，固然大多數變成土匪，但是另有一部分變成流氓。流氓與土匪之間的關係，在當初是最密切的，不易分辨的。但是其中的區別，也不可不辨。中國的資本主義化——商品經濟化，並不完全開始於帝國主義侵略之後；即在乾嘉時代[71]，中國商業便日有發展，因此城市也日益增多繁盛。可是工業沒有大發達時，農民破產之後，不能無產階級化，卻只能流氓化。所以向來中國城市中，總是流氓世界；他們的職業是附屬於官府的胥吏皂隸[72]，《水滸傳》的宋江[73]，便是書隸出身。「盜賊即警察，警察即盜賊」——是中國清代所謂捕廳的組織條例之一；如果負警察式的職務之官廳，不能打通這一流氓世界，他便休想破獲一件盜案，甚至於竊案。這是因為流氓世界中，上自捕頭皂隸，下至地痞光棍流丐，都有相當的組織——秘密結社，如法國之Franc-macon[74]。這樣秘密結社的「城市貧民」之中，因其與政權時有接觸，往往發生反抗政府的運動——清季的哥老會[75]、三點會[76]等都以「反清複明」為口號。等到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之後，破產失業的過程百倍於往昔，於是這些流氓組織的勢力也就大大的漲高。革命前五年光景，江蘇揚州、鎮江一帶的「鹽梟」首領徐老虎（徐寶山）[77]早已「威震江湖」，官吏不敢犯其毫髮。國民黨在革命前特別與這些「會黨」有關係，並不是偶然的事。流氓組織與土匪組織雖然當初是很相像的：他們同有道教式的迷信，如打手印、賭神罰咒的習慣，大龍頭、二龍頭[78]遞級相治的專制制度的組織法（注意：這和民主集權制有天淵之別呢）；但是流氓組織在當初卻和土匪組織的主義不大相同，他們當時的政綱，側重于排滿，而輕於排外。這是城市小資產階級，受洋貨商的商業資產階級之妥協策略的影響，而間接表演出來的。華僑裡的秘密結社在國民黨裡最有勢力；而華僑的對付外國壓迫，向來有一定的策略，就是眼看著外國有「堅甲利兵」，所以認為「口裡不要先說排外」，等到推翻滿清之後，中國國富民強，自然可以躋頭等國之地位，而「維世界之和平」。這種流氓組織，在西歐、俄國很容易變成反革命的法西斯黨。中國租界上的所謂青幫[79]、紅幫[80]與巡捕房有密切的關係，這已經是工賊党的端倪。所以辛亥革命之後，這些流氓首領不久便失節投降：二次革命[81]時，徐寶山不肯幫助國民黨（他那時仿佛是淮揚鎮守使），一般「人士」都稱讚他不附亂黨維持治安，這就可見流氓首領得志之後，怎樣的能為地主紳士階級服務了！流氓的秘密組織雖然有所謂「極嚴厲的集權」的訓練，「天誅地滅」等類的誓言，也絕無用處。然而流氓組織在辛亥革命之中的，確是有些力量的。「光復軍」克服揚子江沿岸各地城池之際，這些流氓組織曾經出過死力。這是因為帝國主義侵略之下，這種城市遊民數量異常之大，其組織之中並有手工業者、苦力、工人加入（五四上海第一次總罷工[82]，便是這種組織所指導的），所以差不多等於城市貧民之組織，儼然成一群眾的力量，不可以西歐「文明」國家之流氓來相比擬的。這些流氓——城市貧民，客觀上是革命勢力之一，不可輕視的。要改變他們的迷信的舊式組織，也決非單請教書先生教他們所謂「科學的革命方法」所能成功的，必須工業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實力，足以掃除他們的舊組織，並且足以駕馭他們的群眾。

　　誰在中國怕「土匪流氓」沾汙了「科學的革命黨」，誰便不是革命黨人，而是改良主義的市儈。倒是高等流氓的書生主義及其妯娌姑嫂式的小政客主義——這些上流社會裡帶來的「法寶」，孔夫子式的「家醜不可外揚」的宗法社會主義，此後大有害於革命呢！

　　[59]臘狄客，今譯拉狄克（Карл Берн Гардович Радек，1885—1939）俄國人。1917年加入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布）。曾任俄共中央委員、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書記等職。1927年被開除出黨。1929年恢復黨籍。1936年再次被開除出黨。1939年被處決。

　　[60]白蓮教，見本卷第387頁注20。

　　[61]義和團，見本卷第387頁注21。

　　[62]紅槍會、硬肚會，見本卷第42頁注14。

　　[63]16世紀歐洲封建制度已經開始解體，民族國家逐漸形成，而以教皇為首的羅馬天主教會竭力維護舊封建秩序，於是出現了馬丁·路德的反對羅馬天主教會的宗教改革運動。以此為先導，在歐洲許多國家爆發了宗教戰爭，其中影響最大的是閔采爾領導的德國農民戰爭。

　　[64]哥薩克（Казак），源于土耳其文，意為自由，指帝俄時為躲避剝削和壓迫而逃至帝國邊遠地區之農民。其下層常掀起反抗政府之起義與運動。17世紀拉辛起義和18世紀普加喬夫起義都是以哥薩克為主力的。

　　[65]白狼，即白朗。1912年在河南領導農民舉行武裝起義，曾轉戰河南、湖北、安徽、甘肅、陝西5省，隊伍擴大至4萬人。1914年8月白朗病故，起義失敗。

　　[66]蘇皖之大刀會、小刀會，參見本卷第42頁注14。

　　[67]「護國」，即護國運動，又稱「護國之役」、「洪憲之役」。1915年12 月25日，蔡鍔、李烈鈞、唐繼堯為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在雲南宣佈組織護國軍，起兵反袁，得到貴州、廣西、廣東、浙江、陝西等省響應。次年3月22日，袁世凱被迫撤消帝制。6月6日，袁憂懼而死，護國戰爭遂告結束。

　　[68]馮玉祥、唐生智，見本卷第42、46頁注15、57。

　　[69]黃埔，即黃埔軍校，見本卷第373頁注19。

　　[70]和森，即蔡和森（1895—1931）。湖南湘鄉人。中國共產黨早期著名活動家。曾任中共中央委員、中央局委員、《嚮導》主編、駐共產國際代表等職。1927年後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常委，代理秘書長等職。

　　[71]乾嘉時代，指清代乾隆、嘉慶年間，自1736年至1820年。

　　[72]胥吏皂隸，指古時在官府辦理文書的小吏及賤役。

　　[73]宋江，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所描寫的北宋農民起義領袖。

　　[74]法國之Franc-mocon，即共濟社，起源於中世紀，主張信仰自由，反對政治壓迫和宣傳社會平等。紀律嚴格，活動神秘。至今仍存在。

　　[75]哥老會，又稱哥弟會，天地會支派，清代民間秘密結社，其會員互稱「袍哥」。主要活動於湖南、湖北、貴州、四川等省。初以「反清複明」為宗旨，後投入農民起義及反教會鬥爭。辛亥革命期間，部分成員接受同盟會領導，參加反清武裝起義。民國建立後漸為反動勢力操縱，日趨沒落。

　　[76]三點會，天地會別稱。清代民間會黨，以「反清複明」為宗旨，相傳以明太祖年號洪武的「洪」字代稱，對內稱「洪門」，又因洪字的三點水偏旁，故稱三點會。

　　[77]徐老虎（徐寶山），字懷禮。江蘇鎮江人。鹽梟出身。早年以洪幫「山主」投降清廷，任兩淮鹽務緝私統領。武昌起義後據揚州自立為都督，後投靠袁世凱。二次革命時，被革命黨人設計刺死。

　　[78]大龍頭、二龍頭，幫會內部大頭目、二頭目的稱呼。

　　[79]青幫，又稱「清幫」、「安清幫」。明代羅祖教支派。是以運輸工人為主體的下層勞動者的秘密結社。辛亥革命後，漸被反動勢力利用，淪為以流氓為主體的反動組織，曾參與刺殺宋教仁及幫助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

　　[80]紅幫，又稱洪門或洪幫。民間秘密結社之一。原為天地會對內名稱，以「反清複明」為宗旨。參加者有農民、手工業工人、城鄉勞動者和遊民。長期在珠江、長江流域秘密活動，並在海外華僑中建立致公堂等組織。

　　[81]二次革命，又稱「討袁之役」。指1913年7月，孫中山、黃興等國民黨人領導進行反對袁世凱獨裁統治的軍事運動。因戰事主要在江西、南京進行，又稱「贛寧之役」。9月失敗，孫中山等再次亡命日本。

　　[82]「五四」上海第一次總罷工，指1919年6月5日，上海工人為聲援北京學生舉行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政治罷工，表明工人階級開始登上政治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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