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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洛茨基


  (一九三二年六月一日)

  托洛茨基[1]是世界聞名的偉人。他只不過是偉人,他曾經參加過一二十年的革命運動,十月革命前不久加入俄國真正工人的政黨。他參加了十月革命,而且他的參加是像煞一個領袖的參加,他和群眾是少有聯繫的。他自己承認他的「超出」於群眾之外,站在群眾之上的態度,是他青年時代就有的「偉人」的性格。

  我第一次陷入了十字歧途,那時代連我這樣一個十七歲的孩子都稍微糾纏著政治問題了。……就是到後來,我的革命思想初初形成的時候,我自己還堅持著不相信群眾行動的態度,對於革命還是書本上的空洞的瞭解,在實質上是懷疑的觀點。……每一件有害的事實,也有小利的地方。我自覺的在內心裡克服這種八十年代的反映,但是,大致這件事實使我對於群眾行動問題有了更慎重的,更具體的,更深刻的瞭解。(托洛茨基的自傳《我的生活》——德文版。)

  凡是不相信群眾的人都是很相信自己的,甚至於過分的崇拜自己,戀愛自己。難怪托洛茨基要以為「不相信群眾」的態度對於他還是有利的,因為他可以這樣站在群眾之上去「更慎重的更深刻的更具體的」教訓群眾。

  當托洛茨基還在中學二年級的時候,他曾經替一個不相干的同學抱不平,哄動了全班學生反對一個法文教員。他的自傳裡說:

  在眾人中間,我的地位不算小,或者是第一位……一致行動起來,就是當教員離開教室的時候,配合著教員的腳步的音節,發出一種哼哼聲,這種聲音是閉著嘴哼出來的,因為這樣就誰也不曉得究竟是誰幹的把戲。

  這樣的把戲鬧了之後,教員自然懲罰了一些平素淘氣的孩子,卻沒有猜著是托洛茨基領導的,因為托洛茨基是品行學問很好的學生。但是,過了一天有一個同學自首了,把托洛茨基領導的事實招供了出來。於是乎托洛茨基就被「打倒」了。他現在的自傳裡寫著:

  昨天,我還是一個和第二名離得很遠的第一名的學生……而今天我卻被打倒了,……開除了,不過還保留重新回到學校去的權利。……我過了一個不安靜的夏天,時常吵鬧,回到奧地薩[2]的時候,離開恢復學籍的考試只有兩個禮拜了……我被錄取到第三年級。這一班裡,我遇見的大部分的學生仍舊是那些出賣過我的,或者擁護過我的,或者袖手旁觀的。……

  這也可以說是我第一次的政治經驗。在這件小事情的周圍,形成了三個派別:誹謗者和猜忌者站在一邊;光明磊落的小孩子站在另外的一邊;中立的,動搖而不堅決的群眾站在中間,這三個派別完全沒有消滅,……我在日後的生活中間,在各種不同的條件之下時常遇到他們。

  托洛茨基在自傳裡寫這一段話——關於他的所謂第一次政治經驗的話,真正不勝感慨之至。他是偉人,他對於一切派別的分析,並不用科學的方法,而只要用他的「偉人的自我」做中心,來決定派別的界限:出賣「我」的是一派,擁護「我」的是一派,旁觀的中立的群眾又是一派。

  這種青年時代的英雄偉人主義,蔑視群眾的態度,——托洛茨基拿來解釋他的一生事業。據他說,他一生的鬥爭處處都碰到這三個派別。

  托洛茨基自己說:他在「早年生活之中反對革命,後來反對『馬克思主義』,以及曾經有幾年反對列寧」(見他的《我的生活》)。其實,他的反對革命不只在早年。他的反對列寧也不只「曾經有幾年」。他後來的參加革命,又反對真正革命的策略,之後,又來參加革命,出力贊助十月革命,接著,又反對十月革命的前進,——這個過程是非常複雜的,可是,主要的是他拿他自己做中心:革命和群眾對於他有用處,可以「證明」他的學理,那麼,他是和革命同路的;革命和群眾反對他,「違背」他的理論,那麼,他自然是要反對革命的。

  托洛茨基是一八九六年開始參加革命運動的,那時他十七歲。他開始接觸學生的秘密革命團體,認識一些「馬克思主義的」以及「民粹主義的」青年。最初他贊成民粹派[3],寫文章反對「馬克思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派」爭論。後來他才漸漸的傾向「馬克思主義」。因為他受了當時工人運動的影響。他經過監獄、充軍,那時俄國革命青年的命運,差不多極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的。他的政治生活之中最重要的事件是一九〇三年參加列寧辦的《火星》雜誌[4]的編輯。

  列寧曾經覺得托洛茨基是一個有些才能的青年(托洛茨基比列寧小十歲),可以希望他受著正確的革命教育和訓練,能夠對於革命有些用處。因此,列寧提議叫他正式參加《火星》的編輯委員會。可是,列寧當時就發見托洛茨基的性格,他寫給普列汗諾夫[5]的信上說:「拒絕推舉托洛茨基我以為是不應該的,最笨的方法,因為托洛茨基很不滿意,他已經向我表示(自然並不是直接說出的),他在這一般的環境裡,所有的人都還輕視他(他是這樣想),還當他青年看待。」結果,普列汗諾夫反對,所以他在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二次大會以前沒有正式加入委員會。第二次大會上,他是不贊成列寧的主張的。為什麼呢?托洛茨基在他的自傳裡說:

  這時候(還在大會之前),在我的眼光裡看來,他(列寧)是在圖謀著編輯委員會,而編輯委員會對於我是一個整個的,是有了光榮的《火星》的名字的。所以關於分裂委員會的意思,對於我是瀆犯神聖的,……列寧的結論是:要取消他們(薩蘇裡茨[6]、亞克雪洛德[7]等孟塞維克)的領導地位。我對於這個意思是不能夠同意的。我的意思就是反對這種剷除老領袖的辦法……我這種抱不平的意見就使我和列寧在黨的大會分裂。

  這樣,當布爾塞維克和孟塞維克最初分化的時候,托洛茨基是站在孟塞維克一邊的,而且據他自己說:他的動機並不在於政綱章程的原則問題上,而至要的是在於反對剷除「老領袖」。他覺得當時列寧的行動是「不許可的,可怕的,叛逆的」。是對於什麼的叛逆呢?對於機會主義!

  此後,不久就是一九〇五年的革命。托洛茨基二十五六歲,他做了當時彼得堡蘇維埃的主席。但是他發明了一個理論,叫做不斷革命論,說俄國革命不會是民權主義的革命,要一下子就進到社會主義革命;說農民已經分化,不會整個群眾的起來推翻地主和封建殘餘,而農民小資產階級都是反對社會主義的,不能和工人聯盟的。這個理論的確是托洛茨基主義的基礎。他因此就說革命成功之後,農民群眾都要反對工人階級,俄國工人階級仍舊要失敗,不能夠建設什麼社會主義,除非是世界各國無產階級都革命起來,用「歐洲先進的文明的無產階級國家的力量來幫助」。

  他的自傳裡說到這個一九〇五年時期,說他自己發明了不斷革命論之後,就:

  直覺的覺到我的學習時期已經過去……以後的學習,不是學生的學習,而是先生的學習了。

  從此之後,托洛茨基主義成熟了,托洛茨基當了先生了,他企圖拿他自己的主義來教訓群眾,教訓列寧。這個主義當然是托洛茨基的,不是列寧的。現在托洛茨基否認有什麼「托洛茨基主義」,他自稱是「列寧主義」。但是,這是他的客氣、謙虛。偉人有的時候總是格外過分的謙虛的。像中國的道學家似的,他們總要說,「自慚德行淺薄,不足以感化愚蒙,」其實,這種人總是所謂「聖賢」。

  總之,托洛茨基的青年時代——他所謂「學習時期」的結果,是形成了他的「托洛茨基主義」。

  原載1932年6月1日《中學生》第25期

  署名:范易嘉

  注釋

  [1]托洛茨基,見本卷第29頁注10。

  [2]奧地薩,今譯敖德薩。

  [3]民粹派,見本卷第465頁注16。

  [4]《火星》雜誌,即《火星》報,俄國第一張馬克思主義的報紙,1900 年12月創刊於德國。該報在列寧領導下出版51期。從第52期起至112期成為孟什維克機關報。

  [5]普列汗諾夫,見本卷第517頁注③。

  [6]薩蘇裡茨,今譯查蘇利奇(Вера Ивановна Засулич,1849—1919),俄國著名女革命家。1883年與普列漢諾夫共同創立勞動解放社,積極宣傳馬克思主義。1903年在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二次代表大會上,成為孟什維克首領之一。

  [7]亞克雪洛德,今譯阿克雪裡羅德。見本卷第330頁注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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