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瞿秋白 > 瞿秋白文集⑤ | 上頁 下頁 |
馬克思主義還是民生主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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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民生主義的真面目 「民生主義就是資本主義,一名剝削主義」,——我們是如此斷定的。這亦許太「刻薄」了。孫中山不是小資產階級的革命家麼?固然是的。但是,世界革命史上一切資產階級革命之中,擁出左傾的小資產階級革命家來做領袖,差不多是一般的定律;所以即使孫中山是小資產階級革命家,他所要實行的革命,卻十二分道地的是資產階級的革命。無論孫中山提倡民生主義的用意如何的好,但是,民生主義客觀上始終只是發展資本主義於中國的方法論。 民生主義究竟說些什麼?孫中山民生主義的基礎是「大貧小貧」的中國國情觀,——這可以說是孫中山全部理論的基礎。國民黨要硬說中國沒有階級,不用階級鬥爭,所以要這麼一個大貧小貧的國情觀,來做一切反動政策的根據,來殘殺實行階級鬥爭的工農貧民。其次,孫中山的民生主義,說是要平均地權。這是民生主義的第一根臺柱子。再則,民生主義之中,還有所謂節制資本。這算是民生主義的第二根臺柱子。 附言: ——讀者注意,實際上國民黨的民生主義,原本只有「平均地權」,並無「節制資本」之說。直到共產主義者加入國民黨,直到中國無產階級已經開始劇烈的鬥爭,然後國民黨方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上,加上節制資本。我還記得,當起草這一宣言的時候,汪精衛、胡漢民等接連在起草委員會之中向我聲明十三次:「節制資本是國民黨理論以前所沒有的。」 大貧小貧的國情觀,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這三樣法寶,便是民生主義的全部;除此以外,孫中山的演講集之中,還講什麼「衣食住行」。其實,這些都是甜蜜的話頭,是中國資產階級欺騙民眾的幻術,他借孫中山的口來向民眾說:你們忍受些痛苦剝削屠殺,將來(不知何年何代)給你解決吃飯問題(孫中山民生主義第三講),解決穿衣問題(同上第四講),解決住宅問題,解決走路問題。關於住宅和走路問題,孫中山沒有講到便死了。可是,講到吃飯問題,孫中山的結論是:「人民對於國家能夠大家盡義務……吃飯問題才算是真解決」;講到穿衣問題的結論也是:「人民對於國家,又當然要盡國民之義務。」所以我們不必再到棺材裡去將孫中山拉出來,問他究竟怎樣解決住宅和走路問題,因為他的答案一定又是:「人民當盡義務」!這些衣食住行的問題,都只是民生主義的枝節。民生主義的根本,只是兩件事:第一件是以民生主義來對抗馬克思主義,關於這件事,我們在前一篇「孫中山與馬克思主義」裡已經說過;第二件就是根據大貧小貧的中國國情觀,實行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的學說,——這就是我們現在要論列的。 一、大貧小貧的國情觀 孫中山說:「中國大家都是貧,並沒有大富的特殊階級,只有一般普遍的貧。中國人所謂貧富不均,不過在貧的階級之中,分出大貧與小貧,其實中國頂大的資本家,和外國資本家比較,不過是一個小貧,其他的窮人,都可說是大貧。」他因此說:「中國止是患貧,不是患不均。在不均的社會,當然可用馬克思的辦法,提倡階級戰爭去打平他。但在中國實業尚未發達的時候,馬克思的階級戰爭無產專制便用不著……要用一種思患預防的辦法,來阻止私人的大資本,防備將來社會貧富不均的大毛病。這種辦法,才是正當解決今日中國社會問題的方法,不是先穿起大毛皮衣,再來希望翻北風的方法。」 「思患預防」——便是民生主義的全部解釋。他的思患預防是防些什麼呢?他要防止資本主義的發達麼?當然不是的,因為,他說中國患貧,所以國民黨總是主張「中國不要共產,而且無產可共,中國只是要造產」。既然要造產,當然是要發達資本主義。那麼,他要防止的既不是資本主義,又是什麼呢?當然是社會革命和階級鬥爭了。民生主義就是防止社會革命階級鬥爭的主義,這算什麼社會主義呢!所以我們首先要明白:孫中山所謂「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一名共產主義」,完全是謊話。 其次,他既說「中國人所謂貧富不均,不過在貧的階級之中,分出大貧小貧」,又說:「中國止是患貧,不是患不均。」這兩句話已經是自相矛盾。中國既有大貧小貧的區別,何以又「不患不均」呢?孫中山真是偉人!偉人說話可以隨便亂放的。這種自相矛盾的話,如果是別人說出來,就是三歲小孩子也可以知道是胡說八道。但是孫中山說了這種荒謬絕倫的話,一般「忠實信徒」和「純潔青年」,卻還捧著他的「三民主義」當聖經呢!哈哈! 既然中國有大貧小貧的區別,那麼,那些具有幾千萬、幾百萬、幾十萬家財的中國人,就算是比起外國幾萬萬家財的資本家來,算是「小貧」,然而他們是不是剝削中國的工農呢?如果中國工農貧民是「大貧」,中國豪紳資產階級是「小貧」,那麼,中國的這些大貧是否可以實行反對這些「小貧」而鬥爭呢?孫中山的答案,卻是「不用階級鬥爭」。他的辦法(平均地權及節制資本的實施法),便是叫「大貧」等一等,等「小貧」大發其財之後,中國實業大發達之後,那時大家都有飯吃了!這種階級妥協的理論,顯然是幫助中國的豪紳資產階級的。況且,孫中山既然承認「在不均的社會,當然可用馬克思的辦法,提倡階級戰爭去打平他」。他何以對於中國大貧小貧不均的社會,又反對階級鬥爭呢?這顯然是矛盾不過的理論。這更顯然是他站在豪紳資產階級的觀點上說話:——這就是中國的資本家、地主對中國的工農說:「我們雖然是資本家、地主,但是我們比歐美資本家窮得多,所以我們剝削你們是有理的,是應該的,你們不准實行階級鬥爭!」 況且,中國的國情是否只有大貧小貧而沒有階級呢?中國的國情是否因為「實業尚未發達」而可以「用不著階級戰爭無產專制」而用「思患預防」的方法進於所謂民生主義的「社會主義」呢?關於這一問題的詳細的說明,我們還要專篇討論。現在,只說一說大概。 中國的國情實際上是不斷的劇烈的階級鬥爭。中國的舊社會之中,士大夫縉紳先生的豪紳階級,顯然是壓迫中國極大多數的農民工匠的(那時還沒有無產階級的工人)。中國歷史上每一朝代更換的時候,赤眉[9]、黃巾[10]、太平天國[11]的「匪亂」,客觀上都是農民貧苦群眾對抗紳商階級的大鬥爭。那時的中國自然比起現在來,更是所謂只有大貧小貧,而沒有歐美那樣大的資本家。但是,階級鬥爭是如此之劇烈。即此一端,已足證明孫中山的大貧小貧的國情觀,說中國用不著階級鬥爭,完全是鬼話。何況帝國主義侵入中國之後,中國的經濟相當的進於資本主義,階級的分化日益明顯。党國偉人養尊處優或者可以不看見上海、漢口、青島、廣州、天津,有幾百萬無產階級天天在工廠裡受剝削虐待。但是,五卅以來,這幾百萬工人,這幾千萬手工工人的罷工,不知道幾千次;各地農民暴動普遍的發展起來。這些工農的階級鬥爭,至少可以驚醒一下党國要人的清夢罷!你們現在要停止民眾運動,要禁止罷工,要屠殺工農,——廣州暴動失敗後你們在四五天之內屠殺到五千七百多人!這是什麼?這些「大貧」的人是應該被你們党國要人屠殺的,是應該受「小貧」的豪紳資本家剝削而不准實行階級鬥爭的,——這樣說法就算是民生主義,就算是「思患預防」,就算是「合時用的溫和辦法」,是不是呢!孫中山說共產黨主張階級鬥爭,是「先穿起大毛皮衣,再來希望翻北風的方法」。如今國民黨這種屠殺是什麼呢?難道不是證明「北風已經大翻而特翻,非多多穿起大毛皮衣不可」嗎? 總之,中國的國情,很明顯的是:階級鬥爭一天天的劇烈起來。中國現在社會之中,極大多數的工農貧民,不但是「大貧」,而且是貧得不能生存;農民收入之極大部分被豪紳地主重利盤剝者剝奪了去,工人每天至少要做十小時的工,工資低落到不能生活,幾千萬的貧民失地失業,變成了兵匪遊民,這是不是事實呢?——這是人人都看得見的。中國社會之中少數豪紳地主資本家,卻天天的在剝削這大多數的民眾。你說他們自己也算窮的。但是像張謇[12]、盛宣懷[13]、曹錕[14]兄弟、周自齊[15]、潘複[16]、梁士詒[17]、聶雲台[18]、穆藕初[19]、虞洽卿[20]……等等,誰不是有幾百萬以至幾千萬的家財的,其餘的阿貓、阿狗、張三、李四,——我們沒有知道姓名的大資本家,還不知道有多少?楊希閔[21]、劉震寰[22]、李濟深、白崇禧、蔣介石等等,誰不是靠著「國民革命軍」的軍閥權位掙著了幾千萬、幾百萬家財的?孫中山先生,你講民生主義的時候(民國十三年八月),不正是要預備解決商團陳廉伯[23]等,並已開始準備解決楊希閔、劉震寰的時候麼!單就陳廉伯、楊希閔等說,他們那一個不是巨富!廣州的「巨富」(並非什麼小貧),那時正組織了商團,正有錢購買槍械私運入境。那時,至少廣州地方人人知道,楊希閔一人有幾千萬現金,存在香港銀行裡。正在這個時候,你可以上午在大本營商量解決商團買辦的武裝,下午在廣州大學禮堂裡講什麼「中國沒有大富的特殊階級」。你這是什麼「政治道德」,這是不是當面說謊?利令智昏的資產階級的「社會科學家」,政治家,因為階級利益的關係,都可以如此亂說的。何況孫中山呢! 中國社會之中顯然有大富的特殊階級,而孫中山說沒有。中國社會之中顯然有階級鬥爭,而孫中山說用不著。中國社會之中顯然必須無產階級領導農民及一般貧民群眾,實行反對豪紳資產階級的階級鬥爭,用革命的方法解決土地問題和勞動問題,必須在這種階級鬥爭之中,工農能戰勝豪紳資產階級,自己取得政權,才能救全中國經濟崩敗,才能真正為工農民眾造產,解決他們的所謂衣食住行的問題。而孫中山卻說只要用思患預防的方法,只要「人民對國家盡義務」!孫中山的民生主義的思想,根本是反動的。姑不論他所謂「思患預防」,根本不合事實——患已經有了,無所謂預防了;單就他們思患預防的方法來說一說,這所謂思患預防就是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退一步說,即使孫中山想防資本主義之患,那麼,這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的方法是不是真能「預防」呢? 二、平均地權 孫中山說平均地權,通常人都以為他主張「耕者有其田」。誠然不錯,他說農民很可憐,每年收入百分之六十都被地主拿去了;他說:「他們要馬上用政治法律來解決,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民生問題便無從解決」。但是,他用什麼政治法律來解決這一問題呢? 他的平均地權方法,便是先叫地主將自己所有的田地報價,照價抽稅,而且一方面又「可以」照價收買;定價以後,那塊地皮的價格再行高漲,這以後所加之價完全歸為公有。他自己說,如此辦法,現在的地主很可以安心,這是地主和政府兩不吃虧的。這叫做孫中山的「共產,是共將來不共現在……。以前有了產業的人,決不至吃虧,和歐美所謂收歸國有,把人民已有了的產業都搶去政府裡頭,是大不相同,地主真是明白了我們平均地權的道理,便不至害怕。」 這種辦法之中,還有可以注意的四點:(一)他的全部中山叢書之中,找不出一句話,說什麼時候就要將田地給農民,他只說「可以照價收買」。究竟什麼時候收買田地發給農民呢?他始終沒有回答。(二)他全部的對於土地問題的分析,都只說城市的地皮如何漲價,可以抽許多稅;但是他始終沒有說鄉村中的田地如何無代價的交給農民。(三)他說可以照價收買地產,但是還恐怕地主資本家誤會他的意思,說他是幫助農民及工人,而使資本家地主吃虧,所以又特別聲明一句道:「如果地面上的樓宇是一百萬元,地價是一萬元,那麼,照價收買時,就要給一萬元地價之外,另要補回樓宇價一百萬元」。(四)他因為並不真想由國家收買田地,所以他始終沒有說出,究竟從什麼地方去找這麼大一筆錢,來收買全國的土地。 平均地權辦法是如此。「耕者有其田」照此辦法,要到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才能實現呢?我想,大概是在孫中山從棺材之中爬出的時候!如此的平均地權方法顯然是: 一、平均地權只要地主和政府兩不吃虧,農民如何,他並沒有想到。 二、平均地權的這種政治法律方法,只是替政府設法籌款(抽稅),並沒有指明什麼時候收歸國有。 三、平均地權,即使設法收買地產,政府需要一筆極大的錢,去付給地主;這筆錢不知何處去拿。 四、平均地權的辦法中,並無將田地交給農民的說明。 平均地權的方法如此分析起來,原來並沒有什麼耕者有其田的意思,也並沒有土地國有的明顯辦法。通常以為孫中山主張土地國有,主張耕者有其田,原來都是謊話。照這種辦法實行起來,好呢,政府多收些地稅,少收些苛捐雜稅,照價收買都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即使能照價收買,地主可以得一大筆的金錢去做資本家。這是不是資本主義呢?當然是的。實行得不好呢,國民黨政府的唯一原則,是要使地主不吃虧,所以像廣州市及最近上海市的地主稍稍反對地稅,便立刻停辦;如此是永世也不能實行的。 所以我們說:平均地權的方法,就他本身而論,竟完全是與農民無關的問題,而且是烏托邦的幻想,因為他根本在於不使地主吃虧。最好的情形之中——就算實行平均地權,也只是資本主義的辦法。 孫中山真心要解放農民麼?——並沒有。他真心要實行社會主義,去「預防」資本主義麼?——也沒有。 固然,他口頭上說:「農民可憐呵,可憐呀」。但是即使他真想幫助農民,也和俄國皇帝的解放農民一樣。他是幻想著一個神仙似的辦法:又要農民不太苦,太苦了他們自己要動手革命侵犯「小貧」的地主階級之利益;又要地主老爺不著惱,答應他們籌一筆幾萬萬萬萬萬的錢來,給他們去當資本家。這個方法,他始終是想不通。他何嘗能解決農民問題呢? 三、節制資本 平均地權,做得好,充其量不過請地主變做資本家。節制資本的方法,再來節制一下,仿佛這樣私人資本主義就可以不發生了。 我們退一萬步說,孫中山是小資產階級的革命家,亦許他也是個小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者,他主張節制資本也是相信社會改良主義,相信不用社會主義革命,不用無產階級獨裁,可以由「極民權主義」的政府,實行勞動法,保護勞動,八小時工作制……漸漸進到社會主義;這些限制資本家剝削的辦法,亦許就是他的所謂節制資本。但是,事實上卻大謬不然。孫中山連做社會改良主義都不夠。 他在論到西歐英、德各國的時候,他還仿佛贊成這些勞動保護辦法。但是,找遍中山全書,他曾經堅決的說過:「我的國民黨政府必然要規布八小時工作制的法律」嗎?——沒有。他曾經堅決的說過:「資本家的剝削,應當限制」嗎?——沒有。他是如此之怕中國資本家呵!他是如此之幫助中國資本家呵!他承認中國很窮,「人民要為國家盡義務」,否則失去國民之資格,——此等游惰之流氓,就是國家人群之蟊賊。總之,他所講的節制資本,並沒有絲毫限制資本家剝削的斷語,他卻責備「人民」為遊惰了。 他雖說到「實行所得稅,就是節制資本之一法。」接下去,他立刻又說:「中國不單是要節制私人資本,還要發達國家資本」。 細細的讀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我們找不出怎樣節制私人資本的辦法。他說所得稅。所得稅是歐美各國資本主義國家,很多實行的,但是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還是存在著。他連勞動法都不說!他唯一的口頭禪,便是,發達國家資本。歐美各國的國家資本也是很發達,他只忘了一件「小事」:要工農執政的蘇維埃國家,然後國家資本方能成為進于社會主義的道路。他還忘了幾件「小事」:——他說中國並無擁有機器的大資本家,這又是他當面說謊。他為什麼要當面說謊?單是上海便有幾百家工廠!這是因為他不敢答覆幾個問題:中國資本家的大工廠、銀行、公司等,是不是沒收?他敢回答麼?——不敢!這樣膽小的「社會革命家」!如果將來真正「平均地權」的時候,照他自己的計算,一塊地皮連一座樓房值得一百零一萬塊錢,這個地主資本家的房屋,經政府收買後,他自然可以將這一百零一萬元去開工廠,那麼,孫中山又用什麼去節制他呢?——他自然也是不敢回答這一問題。幸而孫中山死了。如果他還活著,經我這樣一問,他只好再閉上眼睛躺到玻璃棺材裡去,等他的忠實信徒來放手屠殺工人。如此的節制資本,真能「預防生出大富階級的不平均」嗎! 孫中山的民生主義裡,還講著一大套的發展資本,請看他自己的描寫:「第一,交通事業……,第二,礦業……,第三,工業……。全國工人都有工作,到全國的工人都有工做,都能夠用機器生產,那便是一種很大的新財源」。他所描寫的民生主義的天堂,就是如此而已。全國工人的勞動條件什麼樣,全國工人是不是能做中國的執政者……這些問題,他都不敢回答了。如果對於這些問題沒有回答,那麼民生主義之下,中國實業大大發展,私人資本的節制又是因為不敢得罪資本家,不肯使私人資本家吃虧,不敢說沒收私人資本,——這豈非十足的資本主義麼! 所以我再重複一遍:「民生主義就是資本主義,一名剝削主義。」 (一九二七、十二、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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