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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與中國革命運動(4)


  (四)辛亥的資產階級之妥協與反革命的勝利

  可是所謂平民,也還包含了利益相反的種種階級,在革命前分化還沒有明顯,而且共同的仇敵未去,所以內部的鬥爭沒有表現出來。同盟會中可以兼收並蓄的包容種種不同的成分,也就因此。當時中國的社會組織,因受帝國主義的侵略,農民、手工業者破產日多,於是遊民的無產階級數量日增,這是大多數當時的平民——小資產階級中最流動革命的一部分,實是革命運動的中樞,革命運動的社會基礎,——雖然在革命組織裡,形式上不能做原動力,誠如中山先生所言(《孫文學說》),然而這不過是形式上的事,以社會階級關係的觀點來看,這部分平民確是革命中的發難者。其次,便是半歐化的知識階級及軍官——這部分人,因為滿清舊社會的崩潰,已經客觀上沒有插足士紳階級的可能,而且受著新式的教育,應當能代表當時的民族資產階級之意識,所以也是革命中的重要部分。可是知識階級本身絕不會有獨立的政治作用;其中的分子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平民而加入革命,也可以代表大商階級,更可以混入軍閥階級——絕非靠得住的革命力量。再其次,便是大商階級,在前清末年,這種大商階級(或所謂工商界)有兩個來源:一、是士紳式的資產階級,這是資本主義初期「貴族的資產階級化」中必然發現的現象,他們「代表」著人民爭立憲,其實是清廷路礦、郵電的新政中,這些「洋務官僚」,靠著官署積累資本,到此已自有階級利益,只想借立憲運動鞏固自己的階級地位,實行「提倡實業」等的「愛國」目的;二、僑商及買辦階級,這部分是因為與帝國主義接觸,而來做外國資本與中國原料、或外國貨物與中國市場間的中間人,因而積累資本,漸漸有獨立投資於工業的傾向,所以比較的贊助革命——因為清廷的壓迫及外國的侵略,無處不阻礙這種工業發展。士紳式的官僚式的資產階級與僑商的買辦的資產階級,對於革命的態度,微有不同,然而他們對於「維新」或「革命」的希望,根本與小資產階級不同,尤其與遊民的無產階級,有階級利益的衝突。最後,便是最大多數的城市及鄉村的小資產階級,小商人及農民。這是數量上最大的群眾。他們的政治要求,應當是很民權主義的政綱,他們的經濟利益,不但和列強帝國主義相衝突,並且和士紳資產階級及僑商資產階級是相競爭的。可是小資產階級在革命過程中總是動搖不定的,必須有一領導他的階級,充分的去幫助他發展自己的革命性而遏止他的反動性,然後才能徹底的忠於革命。否則,他便容易受大資產階級的欺罔,倒到反動派的懷抱裡去,而受人家的利用。

  所謂「平民」——辛亥以前可以概括的與滿洲貴族及士大夫相對待的,——實際上含著這許多不同的成分;到辛亥革命前後,已經分化得日益明顯出來。然則這所謂「平民」之中等到革命爆發之後,政治上積極行動的是那幾個階級呢?上述的各階級中,只有兩個階級是在政治上積極行動的:一、大資產階級(士紳資產階級及僑商資產階級——這兩部分雖然在革命前政綱上不甚相同,然而滿清既倒之後,政治上的合作和聯盟,對於他們是極自然的事)。二、遊民的無產階級(所謂會黨,所謂土匪,根本上不脫小資產階級的根性,可是因為破產失業最受苦痛,他們那種暴動的反抗性是很厲害的)。當時工業的無產階級數量上還極少,而且政治上還沒有成一覺悟的自動的力量,可以說還沒有「組成階級」——所以自然沒有能起而領導革命——引導大多數小資產階級的農民,以至於遊民的無產階級。因此,我們在辛亥革命時,只看見大資產階級及遊民無產階級的政治行動。無產階級是經濟上有組織有團結力的階級,只有他能領導革命;遊民無產階級便不同,雖然革命性很強,然而他自身便是一盤散沙,只能有極模糊的社會理想,只能順著革命潮流隨處發起無組織的暴動。這種階級自然不能引導農民及一般小資產階級實現勝利的革命。於是不久便使大資產階級攫得革命運動的指導權,鎮壓遊民無產階級的暴動,和反動派妥協,而終至於使革命完全失敗。平民中之階級分化,在這種革命時期,最顯而易見。

  辛亥革命的時候,孫中山的革命口號——「平均地權」[15],雖然在國民黨自己並未努力去宣傳和實行,可是所謂最下等的「下等社會」(尤其是長江下游的會黨),各地失業的窮而無告的遊民農民,往往奮起暴動;當時即使沒有很明顯的社會主義的要求,也就有不少地方,所謂「土匪」都染著革命潮流,高呼均分財產的口號,有些地方,並且有小農的暴動。恐怖的空氣——「匪類」、「暴亂」、「暴民專制」的罵聲,可以不絕地在各城市的「紳商界」裡看得出聽得見的。這樣的情形,至多不過三四個月,隨後竟完全銷沉了。遊民無產階級,當然夢想也想不到現代的社會主義;可是他們的要求,最早在革命以前,實在代表大部分饑寒交迫的小農小商。不過遊民無產階級的均產主義,根本上是資產階級性的;他們內部決不會有無產階級的集體主義,而只會有宗法社會式的「頭目制度」,夾雜著小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他們對於富人的嫉恨,實際上並不適合他們取消貧富不均的理想,而終究是代表各個想自己變成富人的意識。所以即使遊民的無產階級暴動成功,或是真正成了一種實力,也很容易受頭目的賣,而完全喪失其革命性,簡直變成軍閥官僚。譬如革命初年江蘇的徐老虎(寶山)[16],便是最明顯的例。

  經過這種革命的潮流之後,馬上便開始資產階級的反動期。當時許多城市裡,商會都大大的活動起來,並且編練「商團」維持秩序,大商階級亟想取得政權,是當時很明顯的事實。「商人」那時的政治活動,對於滿清的地方官,對於當地的士紳階級,確有些革命的作用;可是因為他的階級利益,決不會和遊民無產階級聯合引導當地的小農小商,徹底的去實行革命,卻只會受著了遊民的恐嚇,反而去和士紳階級妥協,以「維持秩序」。不但如此,中國當時的大資產階級,差不多純是商業資本,經濟力還很薄弱,政治上的積極性也很有限,不能獨立的取得政權,於是因為要「維持秩序、保障私產」,便不能不假手于新舊軍閥:各地「紳商」對於革命初期的都督或軍政長,都是竭力奉迎,要借他們的武裝,擁護自己的利益。其結果,漸漸造成革命後的新式封建諸侯——督軍。到此,資產階級大半仍舊退回受治階級的地位,於是革命便完全失敗。

  讀者或者以為上述的過程,只是當時的地方現象,並不能概括全國範圍的政治變化。其實從南京臨時政府[17],而袁世凱、宋教仁[18]以至二次革命[19]的過程,只是上述的社會階級之相對關係的反映。辛亥革命的時候,一方面是反動的滿清貴族和士紳階級——袁世凱等清室的新軍軍閥;別方面是革命的平民各階級——孫中山及民黨,互相鬥爭的局勢。士紳階級及軍閥,雖然在群眾排滿的口號之下,不得不形式上轉移於「革命」方面,而實際上是想以此轉移「革命」於自己手裡,造成自己代替滿清而為治者階級的地位。革命方面勢力的渙散既如上述,而且大資產階級亟亟乎要維持秩序,而想和新起的軍閥妥協——這樣局勢之下自然是真正的平民,真正的「下等社會」重受壓迫而失敗——孫中山所以不得不讓袁世凱。社會階級之中,那僑商資產階級贊成革命於前,而想謀與反動派妥協於後;這種階級分化反映到民黨方面來,便形成民黨中的右派——宋教仁及黃興[20]等。右派于孫中山讓袁世凱之後,還是主張責任內閣[21];一直到袁世凱解除民黨武裝,大借款[22]成功,右派還是夢想妥協。右派的主張,完全代表這種「革命」後的資產階級:怕騷亂,想和平,反對下等社會,求與軍閥妥協——有一件最好的證據,便是宋教仁等改同盟會為「國民黨」[23]時的新黨綱:(一)政治統一,(二)發展地方自治,(三)種族同化,(四)注重民生,(五)維持國際和平。請看,同盟會時代的「國有土地平均地權」的黨綱,變成了極模糊的「注重民生」四字。當時主張與袁世凱議和讓位的是這些右派;主張改政綱而容納一班士紳階級的,亦是這些右派。民黨內部右派的勝利,便是革命運動中資產階級的反動和妥協的明證。可是,孫中山的革命主張被右派格而不行,「下等社會」受大資產階級的壓迫而不能進行革命,總之,大資產階級戰勝真正平民之後,不久,軍閥的政權因此便大穩固,更用不著資產階級對他妥協了,何況帝國主義者趁此竭力幫助,於是他們——軍閥便一轉而壓迫及於資產階級自身,於是民党連右派也受壓迫和賄買,二次革命便完全被鎮壓下去。此後,資產階級更不容「下等社會」抬頭了;不但袁世凱稱民黨為亂党,一班資產階級,甚至於小資產階級都認民黨為亂黨了。

  孫中山卻始終代表真正的平民,一直反對妥協,主張討伐袁世凱,只因受右派牽制,終至於失敗。辛亥革命裡沒有一個徹底的團結的真正能領袖革命的階級,所以失敗;然而孫中山和中國的平民從此更覺悟革命的職任。帝國主義固然趁此更加擴張他的勢力,利用國內各派的軍閥互爭而從中取利,指使他們壓迫中國的平民,阻礙中國的發展;中國的平民——小商人小農等也越益明瞭自己的敵人,不僅是滿清貴族,而是帝國主義,而是一切種種的妥協派,大資產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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