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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寧與社會主義


  列寧與社會主義(1)(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五日)

  最難論的是歷史的事實和歷史的人物!中國人說:「蓋棺論定」。其實歷史的「棺」是永久不蓋的。法國革命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到如今提起耶各賓[1]黨,還是有人笑駡,有人讚頌,——階級的偏見,在這階級的社會裡是永久不能免的。耶各賓党的確已經成了歷史的陳跡,尚且如此。何況列寧——他身後留下了偌大的新興階級的國家,紀律嚴整、組織鞏固的革命的俄共產黨,努力鬥爭、猛烈攻擊世界資本帝國主義的共產國際,——這都是列寧的主義和精神的實現。列寧雖死,他們還是存在、發展,——世界上受他們攻擊的人那能不痛恨列寧。列寧的雖死猶生,並不僅僅因為他生前的思想或人格,卻因為他的主義已經現實化而成社會的組織,永久沒有死的團體。列寧雖死,列寧的革命事業還正在進行,所以列寧還並不能算是過去的人物。恨他的仍是恨他,愛他的仍是愛他,——如何能有持平之論呢?雖然!恨他的不過極少數的資本家、官僚、軍閥、政客以及不得志的改良派。列寧的事業就是世界大多數的民眾的事業,愛他的是大多數民眾。這樣說來,究竟愛他的批評是偏見呢,還是恨他的批評是偏見?因此,我們可以安安心心從愛他的觀點上來立論,——從大多數受壓迫的民眾的觀點上來立論。

  列寧是社會主義者,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然而他比起其餘的許多社會主義思想家來卻有幾個特點。

  第一便是他最能綜合革命的理論和革命的實踐。他不僅是坐言,並且還能起行;——他有百折不撓的意志和極偉大的自信力。實在說起來,列寧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上,比起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許多理論家來——如考茨基(Kautsky),[2]如吉德(Gueds)[3],如樸列漢諾夫(Plekhanoff)[4]——並無何等特長——這是他自己所承認的。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大家都承認無產階級獨裁制是將來革命中所必不能免的階段,而且必定成為「無產階級裡特出的人才之統治」(考茨基)。大家都承認社會黨不免要用強力;大家都決然否認社會主義可以和資產階級妥協而成。樸列漢諾夫在俄羅斯社會民主工黨的第二次大會上說:對於馬克思主義者,革命的勝利是根本大法,為著這種勝利起見,可以剝奪統治階級的政權,可以解散仇視無產階級的國會。考茨基在一九〇二年還說:「世界的社會革命竟要在俄國開始呢。」當一九〇六年的俄國革命[5]時,他說那次革命是資產階級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之間的過渡。

  當時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於無產階級的鬥爭及馬克思主義的職任,曾經有如此的觀點。然而等到社會革命真正開始,要從坐言進於起行的時候,他們大家都手忙腳亂起來,所宣傳的策略竟和自己前幾年的主張大相剌謬。樸列漢諾夫如此,考茨基亦是如此。

  只有一個列寧,——他在一千九百零幾年的時候,初上政治舞臺,完全和樸列漢諾夫及考茨基是一致的,他後來又和樸列漢諾夫及馬爾托夫(Martoff)[6]同辦《火星》雜誌,共同開始宣傳後來的共產黨的觀點,——只有他一個人會聯結革命的理論和實行的策略,毅然決然為革命的勝利而奮鬥,不顧一切。

  第二便是列寧最能覺察現實。——他能在適當的時候考察出社會上政治上的變機,能預料事勢、政黨、人物的變易。列寧最善於運用革命的原則,能應用主義到每個實際的事勢上去,決不死守著紙上的主義。譬如一九〇六年革命後,革命潮勢雖然暫時被政府鎮壓下去,而還有復活的希望,所以俄皇政府召集第一次帝國議會的時候,列寧主張宣傳反對——這種宣傳還可以喚起民眾裡的革命行動。等到一九〇七年客觀上已絕無直接行動的可能,列寧便立即主張參加當時第三次帝國議會的選舉運動,以便利用「合法的可能」,從議會的演說壇上引起民眾間的革命情緒,——當時有許多多數派反對這種意見,以為列寧傾向於妥協,投機少數主義。其實,社會黨的參加議會行動與否,並不是一個死原則,要看怎樣便能領導當時當地的民眾行向更革命的道路。所以等到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年,俄國的群眾重新興起的時候,列寧便又主張用革命的方法。

  當一九〇五年,列寧初回國,看見彼得堡蘇維埃的組織,便說這是將來革命政府的新形式。歐戰剛起時,列寧便預言這一帝國主義的戰爭一定要變成階級的國內戰爭,早就宣傳他後來在一九一七年所實行的策略。一九一七年四月他回國之後,就主張「俄國應當成為蘇維埃的共和國,而不能有議會式的民國」。一九一七年六月,在第一次全俄蘇維埃大會上,列寧就說多數派逼不得已時,必將獨自組織政府,——當時會上多數派的人數極少,因此全會場都失笑。誰知道過了四個月,多數派居然革命成功。

  十月革命勝利之後,列寧以為在俄國的經濟現狀之下要開始世界的經濟改造事業,應當由大工業化的國家資本主義和小農經濟的私人資本主義聯合起來(就是後來的新經濟政策),用無產獨裁制的政權來逐步建設「有規劃的經濟」——社會主義。然而建設社會主義是階級鬥爭的一種最激厲的形式。無產階級的仇敵決不讓革命政府安心從事建設。當時剛剛經過了四年的歐戰,國內的經濟能力很弱,若要打倒反革命派,非由工人農民中意志最堅強的一部分來厲行軍事的集權主義不可。列寧就決然主張暫時禁止商業,行食糧徵收法,集中全國經濟力於軍用,以撲滅白黨,——所以那時所行的經濟政策,後來戲稱之謂「軍事的共產主義」。居然因此而革命政府完全勝利,得到實行合於俄國現狀的「新」經濟政策之可能。可見「小農國家裡不能即刻消滅商業直達社會主義」的一原則,列寧並不當他是一個死的公式,而能隨時覺察現實狀況以運用之。

  第三便是列寧的組織力和訓練力。一千九百〇幾年的時候,他著一部《怎麼辦》(Tchto delat?)就已經說:革命党應當有嚴格的集權主義和紀律,應當是一種「職業的革命者之組織」。實際上就是因此而分成多數派和少數派的。列寧竭力主張党裡的集權:個個黨員應當服從中央,——一個黨象一隊兵一個樣:軍官所下的號令沒有不遵守的,全黨通力合作,嚴密的分工,一致的進行,庶幾可以舉行革命事業。樸列漢諾夫在《火星》雜誌第二期上就說到,將來世界革命裡,不免要有急進的和溫和的社會黨之爭——所謂「社會主義的『山嶽黨』(Montagnards)[7]或耶各賓黨(Jacobins)與社會主義的『齊龍黨』(Girondins)[8]之爭」。可惜樸列漢諾夫晚年自己也變成了齊龍黨了——列寧的主義正在於不怕這種分裂和爭辯,而且有毅然決然和「溫和派」決裂的決心。本來溫和派往往因迷信形式上的德謨克拉西而慣於破壞黨內紀律,主張自由行動,因此使黨的政策不能一致,——這種分子對於革命有損無益。列寧對於「自由」及「自由討論」的意見就是:

  自由——是極偉大的標語;然而以「工業自由」的名義,而公開的行強盜式的戰爭;以「勞動自由」的名義,(不准工會干涉雇用工人的條件)而任意剝削工人。現在所謂「批評自由」亦有這樣的黑幕在內。真正自信是促進科學進步的人,必定不要求新的學理和舊的學理並存,卻應當要求新的學理推翻舊的……我們是在極艱險的道路上,應當緊緊的攜手進行革命事業。我們的四圍都是仇敵,我們差不多時時刻刻都在他們的炮火之下。我們的聯合起來,絕對是自由的,——難道你不願意進社會黨,有人能斫你的頭?然而我們聯合起來,是為著要戰勝仇敵,決不是為著要墮落到池沼裡去。(到那種不尷不尬的地方,持那種遲疑不決的態度。——譯者注)那池沼裡的人,本來因為我們特別立異自成團體,偏要鬥爭而不肯調和,所以恨死了我們。如今我們自己內部的人,反而拼命的叫:「我們到池沼裡去罷!」等到你笑駡他們幾句的時候,他們卻說:「你們怎麼這樣不開通,——現代是自由批評討論的時代!怎麼不讓我們自由的勸你們同走到更好些的道路上去。」——是的,先生們,你們不但盡可以自由的勸,而且還可以自由的走路,——就算走到池沼裡去也不要緊。我們看來,你們的適宜地方,正是池沼裡。我們很願意幫助你們下池沼裡去。可是請你們放開了手,不要拉我們下水,不要玷辱了偉大的「自由」。可不是!我們亦是自由的,我們要往什麼地方去,就往什麼地方去;我們有反對「池沼派」的自由,我們並且有懲罰傾向於「池沼派」的黨員的自由。

  一九〇二年多數派與少數派分裂之時,列寧對於黨內的政策,就是他們後來應付俄國全國的政策。

  十月革命之後,列寧主張行耶各賓式的獨裁制,這正是他的一貫的主張。他向來不自諱是表同情於耶各賓式的政策的。他曾經說過:「誰拿『耶各賓式』來罵人,他自己就是機會主義者。耶各賓派麼?這不是罵人的話。無產階級組織裡的人,既能有階級的覺悟,又能有耶各賓派的精神,——是革命的社會民主黨。只想著大學教授和學生,怕那無產階級獨裁制,夢想德謨克拉西的絕對價值的人,真有齊龍黨的色彩的,——便是機會主義派。」

  這是列寧對於政黨紀律及訓練的觀點。

  第四便是列寧征取政權的決心和相反相成的政略的運用。列寧以為革命黨對於政府的關係,絕對不僅止是一種極左的對抗派(Opposition)而已。——少數黨卻以為是如此。列寧的意思:革命黨的第一大責便是征取政權,拿來實行自己的黨綱。就是在一九〇五年的革命的時候,列寧雖然認定那時的俄國革命還只是資產階級的,然而他仍然決然的宣傳參加革命的臨時政府,——以實現一種「無產階級與農民階級合作式的獨裁制」——就此引導資產階級的革命到底(參看《新青年》季刊第二期《自民權主義至社會主義》篇)。他的意思:

  無產階級應當引導最大多數的農民,行民權革命到底,而以嚴厲手段鎮服君主派或軍閥的反動,並且豫防資產階級的畏怯妥協。無產階級應當引導大多數半無產階級的分子成就社會主義革命的事業,而以嚴厲手段鎮服資產階級的反動,並且豫防農民及小資產階級的畏怯不前。

  十月革命之後,列寧亦是如此貌似矛盾而實一貫的。他絕不妥協,然而他竟能有黨綱上的讓步,譬如採用社會革命黨的「土地社會化」的政策;他竟能行新舊兩種的經濟政策;他竟能決然和階級的政敵議和。(白萊斯德和議[9])這並不是矛盾。在一九〇四年的時候,列寧一方面在理論上決絕的反對社會革命黨,反對少數派,反對一切他所認為不當的策略;然而別方面,在政治上,他提議可以和資產階級的自由派結同盟:「要與工人以政治智識,社會民主派應當往各階級間去,應當派遣自己的軍隊到各方面去。」不但如此,列寧一方面認定除工人階級之外決沒有別一階級能完成社會主義,然而別方面他以為社會主義的理想卻只能從工人階級的外面輸進去,——從一種拋棄資產階級的智識階級方面輸入。而在一千九百零幾年的時候,正是這一班以革命為職業的智識階級組織的社會黨。列寧關於這件事說:「無產階級的自起自滅的鬥爭,假使沒有這種強固的革命党的指揮,也永久不能成為真正的階級鬥爭的。」階級社會的發展必然「潑出」一班「非階級化的」(déclassé)知識者來——一部分為資產階級用來做階級鬥爭的軍師,一部分為無產階級用來做階級鬥爭的軍師。——因為資產階級社會裡的鬥爭不能不是政治的;而政治鬥爭需有專門人才,才能看到真正的階級利益何在,而征取政權,尤其需有這樣人才的組織。無產階級處於資本主義壓迫之下,無從取得這種專門智識,社會的環境卻能使一部分智識者不得不受無產階級的利用。

  這種活用階級鬥爭理論的政略,根本上是因為政治運動生來便含有這種相反相成的互辯律性(dialéctique)。

  列寧是實行社會主義的第一人,正因為他有這四種特性:第一,能徹底實行;第二能覺察現實;第三,有組織力與訓練力;第四,能活用相反相成的政略。列寧能以妥協的方法行不妥協的策略;能組織集中革命的實力;能觀察客觀的政治動象;能運用革命實力探悉對付客觀環境的方法去實行社會主義的目的。不但如此,他更能組織成廣大的革命機關,訓練出適當的革命人才,來繼續他進行偉大的長期的社會革命事業,一直到共產的無政府社會之實現。

  列寧因此雖死猶生!

  列寧的「雖死猶生」與其他英雄偉人絕不相同。——他不僅留一個「名」,留一個「人格」、「道德」、「精神」與後人敬仰;他留下了一個無產階級的革命黨,無產階級的新國家,無產階級的國際組織。腦病可以摧殘一個列寧,腦病卻永世不能摧殘幾千萬有組織的人的革命的社會主義團體!何況腦病——人世間那一種力量是能摧殘他的?

  原載1924年3月25日《東方雜誌》第21卷第6期

  署名:瞿秋白

  注釋

  [1]耶各賓,今譯雅各賓。見本卷第222頁注27。

  [2]考茨基(Karl Kautsky,1854—1938),德國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首領之一,「中派」代表人物。著有《愛爾福特綱領》、《無產階級專政》等。

  [3]吉德,今譯蓋德(Jules Gauesde,1845—1922),法國工党創始人之一,第二國際「中派」代表人物。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加入資產階級政府,成為社會沙文主義者。

  [4]樸列漢諾夫,今譯普列漢諾夫。見本卷第222頁注24。

  [5]1906年的俄國革命,應為1905年的俄國革命。

  [6]馬爾托夫,今譯馬爾托夫(Л.Мартов,1873—1923),原名尤裡·奧西波維奇·采捷爾巴姆,俄國孟什維克首領之一。著有《俄國社會民主工黨歷史》等。

  [7]山嶽党,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代表中小資產階級利益的革命民主派,因在國民公會中坐在會場左邊的最高處而得名。代表人物有羅伯斯比爾、馬拉、丹東等。成員大多數參加雅各賓俱樂部。

  [8]齊龍黨,今譯吉倫特派,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代表大工商資產階級利益的政治集團,因其首領多數出身于吉倫特省而得名。代表人物有布裡索、孔多塞和羅蘭夫人等。

  [9]白萊斯德和議,今譯布列斯特和議,指1918年3月3日,蘇維埃俄國和德國及其同盟國(奧匈帝國、土耳其、保加利亞)在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簽訂的條約。依約,蘇俄喪失了1百萬平方公里領土,付出巨額賠款,但贏得了鞏固蘇維埃政權的時間。同年11月13日,蘇俄政府利用德國在大戰中的失敗宣佈廢除此約。

  (1)本文原題為《李寧與社會主義》,收入作者自編論文集時,「李寧」改譯為「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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