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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滿洲經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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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滿洲經濟(1)(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三日) 一、滿洲之殖民化 滿洲是清朝的發祥地,那時的滿洲人還在部落的圖騰時代,只知道狩獵,放著一片幹淨土文風不動,而且還要封禁。可是東亞經濟的發展,早已打倒聖皇神武的偶像:——嘉慶四年吉林將軍秀林的報告說,郭爾羅斯地方許可流民開墾,事在乾隆五十六年,後來逐年發達,不滿十年,丈量已得既耕地二十六萬五千六百四十八畝……自此之後,開墾的土地,日益增加無複限制。 這是殖民滿洲的開始,所謂滿洲之「殖民化」(Colonization)。中國生產力低而人口多,山東、直隸的盜匪流民都蜂湧的移居到滿洲去;單就經濟方面而論,可以說是中國農業經濟的外延。然而中國是幾千年的農業國,有天然豐饒的土地,又有歷代的經驗,所以中國人的經營農業已經很複雜,比起西伯利亞的野蠻小民族來,大不相同。野蠻民族的農業純粹是自給的。中國人的經濟卻已經是半自給的。中國人把自己的農業經驗帶到滿洲去,立刻就毀壞滿洲的「天然」,開闢出城市來:一則因為農業中消費品不能完全自己製造,二則因為墾植需用的工具、肥料、種子很複雜,所以有交易的需要。這種需要便是滿洲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農業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一定是商業以至於工業。 世界資本主義從西歐經俄羅斯,從南洋、美洲經日本,雙流匯合直達百年前沉寂自安的滿洲。於是滿洲便成現代經濟機體裡的血脈。他的經濟發展就不僅是內部生活,而已經勾通了世界市場。「交易需要」驟然擴大,而經濟發展便大變方向:不但是商業工業,而且農業的生產也就變了性質。運輸機關的發達是必然的「意中事」。假使滿洲或者中國是政治上獨立的經濟區域,那便應當有確定的關稅政策,——因為中國式的農業經濟比野蠻民族固然程度較高,比世界工業卻低萬倍;若是放任運輸上、商業上的流通,聽其自然,必定使內部的經濟發展大受影響,而不能有各方面的健全的進步,——勢必至於發現偏畸的病狀。中國境內,既受外國「債主」的壓迫而喪失關稅權,於是能調節經濟發展的便只剩得運輸機關;此等運輸機關的自然適應當然能有幾分效力。假使運輸機關入資本主義國家之手,那他的調節就必定完全以有利於自己與否為標準;不但無益于滿洲的經濟,並且大有害於中國。可是實力衡比的結果,中國既不能以關稅權、又不能以運輸機關行自己的經濟政策,以保證滿洲經濟的健全的發展;——於是滿洲的鐵路、航路便成資本主義國家爭取滿洲經濟權的焦點。日俄之間的旅順和議[1],以及一九〇七、一九一〇至一九一六年的條約[2],便是兩國分割滿洲的「勢力範圍」之表示:東清鐵路與南滿鐵路的劃界。 最初,日俄兩國的需要大致相同的:都是要銷售自己的工業品和收買廉價的農產物。可是後來卻漸漸不同了。俄國工業品從一九一四年之後簡直不見了,即使偶然再發現于滿洲市場,也沒有什麼重大意義;——因為這幾年來,日本(甚至於中國)的工業品大大的發展,而俄國工業與滿洲市場相隔已有一萬餘裡。俄國需要滿洲農產物的數量相對的亦已經大減少而特減少:——即使恢復原有的每年三千萬石,亦只抵到滿洲輸出總額的百分之幾而已,對於滿洲經濟無大關係。所以可以斷定俄國現在即使還是資本主義的國家,也決用不著滿洲做殖民地。不但如此,俄國革命後的西伯利亞反而可以做中國小工業品的銷場;依他那國家或協社制的對外通商原則,俄國現時卻能輔助中國商業,組織銷貨,以及其他商業技術上的進步。至於輸入呢,現在差不多完全在日本掌握之中;運輸上的調節機關,中國亦應當利用俄國以抵制。可是這都是說滿洲當有的經濟政策;而現在實有的經濟狀況是怎樣的呢? 二、日本帝國主義與滿洲經濟 第一便應當看滿洲輸出品的分配。 滿洲出產以豆及豆製品(豆餅)為大宗,出口的口岸便是大連、牛莊、海參崴。據日本人的統計,一九一九至一九二〇年,豆及豆製品輸入日本的——占全額百分之七三·五;輸入歐美的——百分之一〇·六;輸入中國(關內)的——百分之一五·九。此種產品(豆及豆製品)輸出額及分配地域與前十年大不相同了,單就大連一口列表如下: 大連一口的總輸出額,亦是如此的比例: 由此看來,日本的需要不但蓋過歐美,並且超過中國的需要。豆及豆製品對於日本並非純粹的「外國貨」,他自己國內亦種的。可是因為日本資本主義的發達,城市生活的發展,人口的增加(每年加百分之一二),所以農業進步而需要肥料及油米的數量大增。於是滿洲遂成日本收買豆及豆製品的重要市場;同時滿洲的豆業也就大受他的影響。 滿洲的小麥亦是日本收買的居多,雖然一九一九至一九二〇年歐美方面稍有需要,而最近兩年來,仍舊恢復了日本獨佔的形勢。 既如此,我們可以斷定:「滿洲對於日本,簡直是他農產物的外庫,國內不足以自給,非賴滿洲不能生存。」同時,商業方面異常發展,日本國內的農產物,譬如所謂「東京米」,卻又儘量銷入滿洲;——於此可見資本主義的「國內經濟自給」,並非單指消費需要而言,乃是指的「利潤需要」,——日本資本家沒有滿洲,便不能繼續發展。日本需要滿洲既如此之急,我們且先看他收買滿洲農產品的方法是怎麼樣的。 三、大連與海參崴的競爭 日本經營滿洲農產品輸出事業的方法,第一著便是集中輸出于大連。只要看下列三口岸輸出豆及豆製品的比較表,便可以知道了: 可是南滿開闢已久,尤其是最近幾年,滿洲的「殖民化」大致已偏向於西北;而新墾的地域比較上自己的需要少而能多量的輸出。近幾年來,北滿沿中東鐵路一帶,移殖的人口每年增多約有百分之三至五;因此,南滿產物的輸出相形之下便逐漸減少。經大連輸出國外的貨物,大半來自北滿。自長春以北來的貨物逐年增多: 可見經南滿至大連的貨物現在只占得總額百分之五十有餘,其餘一半是取之于北滿的。日本要集中滿洲的輸出于大連,所以他的南滿鐵道便大有作用,鐵路上的運費可以和中東競爭,使貨物不經中東至海參崴出口,而經南滿至大連。然而運費競爭對於日本未必有利,而且中東路的運費比起南滿來實際上還是便宜。所以貨物多經大連而不經海參崴卻還有許多別的原因。 四、日本之大連市政策與中國農民 滿洲輸出的集中于大連,當然要和商貨彙聚于大連的過程同時並進。日本的南滿鐵道管理局和銀行機關便專做這兩件事。大連關秤、工業、放貸以至於商業機關,都全力整頓,以求這一商埠的發達,而吸引北滿的貨物。 最注目的便是大連的制油業,現在已經比哈爾濱制油業的生產力高三倍,而且占全滿洲制油業的百分之五十。再則,日本人組織堆棧,便於屯置豆及豆餅而不腐壞。就是所謂「關秤」機關,雖不十分價廉,而對於出口商卻已十分便利,貨物一到便能開秤。凡此一切,都能增高大連商埠的價值。況且日本的銀行政策又幫著發展大連的工商業;所以大連的「行市商情」現在已經足以做滿洲物價的樞紐,與世界市場相聯絡。 日本此等「殖民天才」專用在掌握滿洲農業生命,霸佔農產品市場。中國本來沒有大銀行足以與日本抗衡;即使有小銀行(張作霖的)或者錢莊銀號,能勉強對於經營農商的小企業家放貸流通資本,也就很難和日本競爭,——銀行愈小所取利息愈重。況且東三省農民之間又沒有一定的貨幣單位,各省縣任意發出的小票(如奉票等)足以擾亂農民經濟,不用說輔助他們發展了。因此種種,日本的「大連市政策」很足以運用全滿洲,而不遇見經濟上的抗禦。日本各經濟機關的政策已經取得獨佔滿洲農產品市場的地位,農產品價格因此低落而農民便受剝削不堪。日本政策儼然成一系統,他剝削滿洲農民的手段非常刻毒。我們且看一看日本所最需要的豆餅價格的動象: 很顯然的可以看出:豆餅輸出最多的時期剛剛是最便宜的時期;種米季裡豆餅貴時卻只有少數輸出,——以補不足。至於歐美所需要的油便大不同了: 此處輸出愈多,價格也愈貴。——需要多而價值高,本是自然的事;然而和豆餅相較,顯而易見日本經濟政策的人力調節。至於中國農民(賣者)與日本企業家(買者)之間,利益更相懸殊了。資本雄厚的日本機關能預先分配需要的數量於幾月之前,而「等米下鍋的」和「等衣上身的」鄉下老只能睜著眼吃虧。 五 歐戰期間,日本逍遙闊步,一國獨佔滿洲市場。歐美那時因戰事的困難,只能稍微買些滿洲的豆油,並已經不能買豆回家自製。於是滿洲境內制油業便大發達。宣戰之後,豆及豆餅的價格便跌到和一九〇九年時一樣。歐美只要油不要豆的結果,就使滿洲境內豆餅的供給過多。於是豆餅的價格大大低落;幸而那幾年中國關內的需要忽然增多,才勉強維持住豆餅的價格,可是歐戰完後,中國的需要量又少下去: 中國需要雖漸減,戰後的歐美的需要始終要增加的;日本農工業的開發也引起更多的需要,所以日本故意格外輔助豆及豆餅的生產,使數量日多而價格可以不致于十分增高。假使生產不容易,那便先發展運輸業,使遠處窮鄉僻壤的豆產多彙集于大連。所以那幾年日本拚命的投資于吉長等鐵路,以至於想攫取中東路。只是中東路沒有能完全到手之前,他極不願意中東路的東南段發達,更不願這一帶有中東路的支線,因為假使如此,東滿的貨物便趨於海參崴了。輸出的口岸裡多一海參崴,便足以破壞日本獨佔滿洲農產品市場的局勢;那時日本野心便不期而期然趨於佔領沿海濱省。 現在且說日本這種拓殖政策的成效。日本的政策始終不能阻止自然的發展。——豆及豆餅價格的增加反而速於豆油價格的增加,甚至於豆油價還往下落;這是因為攫取鐵道權的政策還沒有發生實際的效力,而海參崴又佔領不得。同時,生產量的增加又決趕不上歐戰後豆及豆餅之需要量恢復原狀的速度。於是有下列的結果: 最主要的因素,固然在於歐美重複需要豆及豆餅,然而滿洲經濟力的「殖民化」漸漸緩慢起來,也是一個原因。因此北滿問題便成了日本的心病。 六、俄國革命後日本之北滿政策 俄國革命以前,中東路與南滿路的運費,訂有契約,不相競爭,——就是各就各自的區域內包運貨物,不能越境。當時兩路運貨分界地是寬城子。俄國革命後,中東鐵路管理局與俄國政府脫離關係。南滿鐵路便沒法運北滿貨物——簡直越過寬城子直上長春站;破壞以前的原則。中東路方面,盡著由白党利用做軍事陰謀,無暇運貨,所以就是願意經寬城子運往海參崴的貨物也只能轉向大連出口。況且大連日益繁興,而海參崴在那時幾乎完全喪失商業上的意義。 中東路及道勝銀行於工商業放貸業各方面,都不能和大連競爭,只有跌低運價之一法;所以遠東戰事稍清,仍不見中東路有所作為;更不用說那些白党的貴族只知道侵蝕公款,吸中國人的血了。於是那「運費平等」的原則,因雙方的破約而成空話。然而日本機關的努力居然能使北滿自哈爾濱以下的貨物盡數歸於大連,——又強迫中東路恢復契約:可是現在是從哈爾濱到大連,從哈爾濱到海參崴的運費相等;比較從前以寬城子為界的形勢大異。況且從哈爾濱到長春的一段中東路特別修理得好,仿佛已經成了南滿的支線;其餘各段的中東路仍在殘破之中,——單此一端便足以使大連的獨佔形勢不但穩固,而且更有進步,可以吸取全滿洲的農產物。於是南滿鐵道的政策得以暢行無阻。中國雖然收回中東路自管,實際上仍在俄國白黨手裡,他們不但無意顧及中俄的利益,而且道勝銀行根本上就不能與日本抗衡。 若是照現狀繼續下去,勢必至於北滿新墾地完全入日本資本家的掌握之中;中東路變成南滿的支線,北滿問題對於日本便可以算完全解決,——現在松花江一帶的農產品已經歸大連節制。北滿其餘各地不久也要盡入日本的囊橐。 七 滿洲的經濟生活現在處於如此窘急的地位,還有美國人眈眈虎視要想吞侵中東路;美國公使舒爾曼[3]巡狩中東路,並且秉著華盛頓會議[4]之「門戶公開」原則,出來幫俄國白黨爭東省地畝問題,——其實俄國的正式政府已經贊成中國的處置辦法。所以滿洲的經濟利益又要做太平洋戰爭的導火線,而滿洲農民,不但受剝削,並且還要當炮灰。 日美衝突的問題,牽涉太遠;我們且只說滿洲經濟政策的常規:——應當抗拒日本的經濟侵略。日本收買政策非常之有組織;中國農民亦應當組織完備集中的發賣協社;同時,應當設立借貸的機關,幫助小農小商周轉資本,設立協社制的堆棧,存儲穀類。再則便是與俄國合作,重辟海參崴的市場,調節輸出,勿使大連獨佔,那時滿洲的農民方能得到當有的賣價。譬如歐美若能經海參崴購豆餅及豆油,大連的行市就要大受影響。中東路的東段應當竭力整頓,因為北滿殖民化的趨向必定還要增加輸出,而經海參崴的直達路線,應當比經長春、大連的價值低廉,而且敏捷便利。如此,才能使中東路不成為南滿的支線;——假使我們不能收回南滿,那麼,至少可以利用俄國的技術及資本實際與蘇聯合辦中東路,以抵禦日本;組織農民,實實在在的振興滿洲經濟,不讓他偏畸的發展。中國和俄國若能合作,就能在遠東得一獨立不受牽制的經濟勢力,影響世界市場。海參崴及西伯利亞與滿洲的經濟大有關係。 然而,必定要中國能完全捨棄華俄道勝銀行,劃清中東路股分的實際所有權,同時就是肅清貪婪的無賴的白党。那時中國與俄國的外交關係及通商關係才能完全弄好,而且有實效。中俄之間的關係不確定,俄國的沿海濱省和中國的滿洲雙方的政策便不能相適應,——如何能造成抗禦日本的經濟勢力?況且中國若僅賴道勝銀行,而不找一更強固的維持力,必定使日本在滿洲的經濟勢力變成政治勢力,——完全斷送滿洲。 因此,可以斷定:「滿洲經濟發展的保證在於中俄的協約。」 原載1924年2月1日《前鋒》第3期 署名:屈維它 注釋 [1]旅順和議,指1905年9月5日日俄簽署的《次茅斯和約》。該約規定:1.俄國將從中國取得的旅順和大連的租借權讓給日本;2.俄國將長春到旅順口之間的鐵路及其支線的權利讓給日本;3.俄國承認日本在朝鮮政治、軍事與經濟上的優越利益,並不阻礙日本對朝鮮的保護與監理;4俄國將庫頁島南部割讓給日本。是年10月30日雙方駐滿洲部隊司令部代表據此簽訂了撤軍協定。 [2]1907、1910至1916年的條約,指1907年7月30日簽訂的《日俄協定》、《日俄密約》,1910年7月4日簽訂的《日俄第二次協定》、《日俄第二次密約》,1916年7月3日簽訂的《日俄第三次協定》、《日俄第四次密約》。其間還曾於1912年7月8日簽訂了《日俄第三次密約》。這些條約的主要內容是日俄兩國背著中國政府,劃分各自在中國東北的勢力範圍。 [3]舒爾曼(Jacob Gould Schuman,1854—1942),美國外交官,當時任美國駐華公使。 [4]華盛頓會議,見本卷第65頁注②。 (1)本文在收入作者自編論文集時,個別地方作了修改,各節都加了小標題(缺第五、七兩節小標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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