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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之新宣言


  《新青年》之新宣言(1)(一九二三年五月)

  我將創造成整個兒的世界,又廣大,又簇新;請幾萬萬人終身同居住,免得橫受危害,只希望我自己的自由勞動……

  我終看得見奇偉的光輝內那自由的平民,自由的世界。

  那時我才說:唉,「一瞬」,你真佳妙!且廣延,且相繼!

  我所留的痕跡,必定幾千百年,永久也不磨滅。

  葛德[1]之《浮士德》(Goethe,Faust)

  《新青年》雜誌[2]是中國革命的產兒。中國舊社會崩壞的時候,正是《新青年》的誕辰。於此崩壞的過程中,《新青年》乃不得不成為革新思想的代表,向著千萬重層層壓迫中國勞動平民的舊文化,開始第一次的總攻擊。中國的舊社會舊文化是什麼?是宗法社會的文化,裝滿著一大堆的禮教倫常,固守著無量數的文章詞賦;禮教倫常其實是束縛人性的利器,文章詞賦也其實是貴族淫昏的粉飾。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的中國革命,不過是宗法式的統一國家及奴才制的滿清宮廷敗落瓦解之表像而已,至於一切教會式的儒士階級的思想,經院派的誦咒畫符的教育,幾乎絲毫沒有受傷。如何能見什麼自由平等!可是中國的大門上,卻已掛著「民國」招牌呢。當時社會思想處於如此畸形的狀態之中,獨有《新青年》首先大聲疾呼,反對孔教,反對倫常,反對男女尊卑的謬論,反對矯揉做作的文言,反對一切宗法社會的思想,才為「革命的中國」露出真面目,為中國的社會思想放出有史以來絕未曾有的奇彩。五四運動以來,更足見中國社會之現實生活確在經歷劇烈的變遷過程,確有行向真正革命的趨勢,所以《新青年》的精神能波及于全中國,能彌漫於全社會。《新青年》乃不期然而然成為中國真革命思想的先驅。中國現時的舊社會,不但是宗法社會而已,他已落於世界資本主義的虎口,與世界無產階級同其命運。因此,中國黑暗反動的舊勢力,憑藉世界帝國主義要永久作威作福,中國資產階級自然依賴世界資本主義而時時力謀妥協。於是中國的真革命,乃獨有勞動階級方能擔負此等偉大使命。中國社會中近年來已有無數事實,足以證明此種現象:即使資產階級的革命,亦非勞動階級為之指導,不能成就;何況資產階級其勢必半途而輟失節自賣,真正的解放中國,終究是勞動階級的事業;所以《新青年》的職志,要與中國社會思想以正確的指導,要與中國勞動平民以智識的武器。《新青年》乃不得不成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羅針。

  《新青年》自誕生以來,先向宗法社會、軍閥制度作戰,革命性的表示非常明顯。繼因社會現實生活的教訓,於「革命」的觀念,得有更切實的瞭解,——知道非勞動階級不能革命,所以《新青年》早已成無產階級的思想機關,不但對於宗法社會的思想進行劇激的爭鬥,並且對於資產階級的思想同時攻擊。本來要解放中國社會,必須力除種種障礙:那宗法社會的專制主義,籠統的頭腦,反對科學,迷信,固然是革命的障礙;而資產階級的市儈主義,瑣屑的對付,謬解科學,「浪漫」,亦是革命的大障礙。因此種種,《新青年》孤軍獨戰,勢不均力不敵,——軍閥的統治,世界帝國主義的統治,如此之殘酷,學術思想都在其壟斷、賄買、威迫、利誘之下,無產階級的思想機關既不得充分積聚人才能力之可能,又內受軍閥的摧殘,外受「文明西洋人」的壓迫,所以困頓竭蹶,每月不能如期出世,出世的又不能每期材料豐富。然而凡是中國社會思想的先進代表必定對於《新青年》表無限的同情,必定盡力贊助;《新青年》亦決不畏難而退,決不遇威而屈。現在既能稍稍集合能力,務期不負他的重任,所以在可能的範圍內,重行整頓一番,再作一次鄭重的宣言。

  《新青年》當為社會科學的雜誌。《新青年》之有革命性,並不是因為他格外喜歡革命,「愛說激烈話」,而是因為現代社會已有解決社會問題之物質的基礎,所以發生社會科學,根據於此科學的客觀性,研究考察而知革命之不可免;況且無產階級在社會關係之中,自然處於革命領袖的地位,所以無產階級的思想機關,不期然而然突現極鮮明的革命色彩。中國古舊的宗法社會之中,一切思想學術非常幼稚,同時社會演化卻已至極複雜的形式,——世界帝國主義,突然滲入中國的社會生活,弄得現時一切社會現象繁雜淆亂,初看起來,似乎絕無規律,中國人的簡單頭腦遇見此種難題尤其莫名其妙,於是只好假清高唱幾句「否認科學」的「高調」。獨有革命的無產階級,能勇猛精進,不怕「打開天窗說亮話」,應當竭全力以指導中國社會思想之正當軌道,——研究社會科學,當嚴格的以科學方法研究一切,自哲學以至於文學,作根本上考察,綜觀社會現象之公律,而求結論。況且無產階級,不能像垂死的舊社會苟安任運,應當積極鬥爭,所以特別需要社會科學的根本智識,方能明察現實的社會現象,求得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凡是中國社會之新活力,真為勞動平民自由正義而奮鬥的青年,不宜猥猥瑣瑣泥滯於目前零碎的亂象,或者因此而灰心喪志,或者因此而敷衍塗砌,自以為高潔,或自誇為解決問題;更不宜好高騖遠,盲目的愛新奇,只知求所謂高深邃遠的學問,以至於厭惡實際運動。《新青年》對於社會科學的研究,必定要由淺入深,有系統有規劃的應此中國社會思想的急需。——「社會現象複雜得很呢,單是幾個『新術語』尚且要細加紬繹,然後能令真正虛心誠意的革命青年及勞動平民知道『社會』是個什麼東西!」

  《新青年》當研究中國現實的政治經濟狀況。研究社會科學,本是為解釋現實的社會現狀,解決現實的社會問題,分析現實的社會運動;真正的科學,決不是玄虛的理想。中國新思想的幼稚時期已過。現在再也可以不用搬出種種現成的模型,勉強要中國照著他捏。其實「中國式的新烏托邦家」[3]不但不詳悉他自己所薦舉的模型,而且也不明瞭中國社會,正因不瞭解社會科學的方法,不能綜觀實際現象而取客觀的公律,所以不是泥於太具體的事實,——說到中國政治,頭腦裡只有張、曹、吳、孫[4]幾個大姓大名,就是力避現實,逃於玄想;說到經濟改造,滿嘴的消費、生產、分配等類的外國新名詞,不會應用於實際。《新青年》現在也要力求避免此等弊病,當盡其所有區區的力量,用社會科學的方法,試解剖中國的政治經濟,討論實際運動。

  《新青年》當表現社會思想之淵源,興起革命情緒的觀感。社會科學本是要確定社會意識,興奮社會情感,以助受壓迫被剝削的平民實際運動之進行。所以對於一般的思想及情緒之流動,都不得不加以正確的分析及映照。一切文學藝術思想的流派,本沒有抽象的「好」與「壞」,在此中國社會忙於迎新送舊之時,《新青年》應當分析此等流派之淵源,指出社會情緒變動的根由,方能令一般的意識漸漸明晰,不至於終陷於那混沌顢頇等於飛蛾投火的景象。再則,現時中國文學思想,——資產階級的「詩思」,往往有頹廢派的傾向,此舊社會的反映,與勞動階級的心聲同時並呈,很可以排比並觀,考察此中的動象;亦可以借外國文學相當的各時期之社會的側影,旁襯出此中的因果。尤其要收集革命的文學作品,與中國麻木不仁的社會以悲壯莊嚴的興感。

  《新青年》當開廣中國社會之世界觀,綜合分析世界的社會現象。社會科學本無國界;僅因歷史的關係,造成相隔離的文化單位,所以覺得各國有各國的「國粹」,其實不過是社會的幻覺,泥滯於形式上的差別。中國受文化上的封鎖三千多年,如今正是跨入國際舞臺的時候,非亟亟開豁世界觀不可。況且無產階級的鬥爭本來就是國際的,尤其不可以不知道各國勞工革命運動的經驗。因此,《新青年》當注意於社會科學之世界範圍中的材料,研究各國無產階級運動之過去與現在,使中國得有所借鑒。從最反動的日本至赤色的蘇維埃俄國,都應當研究。

  《新青年》當為改造社會的真理而與各種社會思想的流派辯論。社會科學,因研究之者處於所研究的對象之中間,其客觀的真理,比自然科學更容易混淆。因此,人既生於社會之中,人的思想就不能沒有反映社會中階級利益的痕跡;於是社會科學中之各流派,往往各具階級性,比自然科學中更加顯著。《新青年》是無產階級的思想機關。無產階級于現代社會中,對於現存制度自取最對抗的態度;所以他的觀察,始終是比較上最客觀的。何況《新青年》在世界無產階級的文字機關中,算是最幼稚的,未必有充分健全的精力,足以為絕對正確的觀察。有此兩因,都足以令《新青年》不能辭卻與各方面的辯論:一則以指出守舊各派純主觀的謬誤,一則以求真誠討論後之更正確的結論。于辯論之中,方能明白何者為無產階級的科學結論,何者為更正確更切合於事實的理論。總之,為改造社會而求真理。

  中國幼稚的無產階級,僅僅有最小限度的力量,能用到《新青年》上來,令他繼續舊時《新青年》之中國「思想革命」的事業,行徹底的堅決鬥爭,以顛覆一切舊思想,引導實際運動,幫助實際運動,以解放中國,解放全人類,消滅一切精神上物質上的奴隸制度,達最終的目的:共產大同。《新青年》雖然力弱,必定盡力擔負此重大責任,謹再鄭重宣告於中國社會:

  《新青年》曾為中國真革命思想的先驅,

  《新青年》今更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的羅針。

  《新青年》既為中國社會思想的先驅,如今更切實於社會的研究,以求知識上的武器,助平民勞動界實際運動之進行。而現代最先進的社會科學派別,最與實際的世界革命運動有密切關係的,就是共產國際。所以《新青年》新整頓之時,特以此「共產國際號」為其第一期。

  原載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季刊第1期

  注釋

  [1]葛德,今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德國詩人、劇作家、思想家。著有《少年維特之煩惱》、《普羅米修斯》、《浮士德》等。

  [2]《新青年》雜誌,原名《青年雜誌》,1915年創辦於上海,從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1917年初遷北京出版,1920年遷回上海。早期由陳獨秀主編,提倡科學與民主,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俄國十月革命後,開始宣傳馬克思主義。自1920年第八卷起,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起組機關刊物。中國共產黨成立後,為黨中央理論刊物。1922年7月休刊,次年6月改出季刊,由瞿秋白主編,至1924年12月出四期後休刊,1925年4月起為不定期刊,共出五期,至次年7月停刊。

  [3]烏托邦,拉丁文Utopia的音譯。意即「烏有之鄉」,後成為「空想」的同意語。中國式的新烏托邦家,指五四時期宣傳新村主義、泛勞動主義、空想社會主義以及無政府主義的人。

  [4]張、曹、吳、孫,指張作霖、曹錕、吳佩孚、孫中山。

  (1)1923年6月,《新青年》改為季刊出版,為中共中央理論刊物,瞿秋白任主編。這是他為該刊創刊號(「共產國際號」)寫的發刊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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