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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知識階級的家庭


  中國知識階級的家庭(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一)

  「老七!你在家麼。今天到什麼地方去逛呢?」

  「新世界,好麼?」

  「新世界也沒有什麼意思,還是到……」

  叮噹,叮噹,兩個人坐著馬車出去了。只剩著一座冷清清的客廳,客廳裡面的掛鐘還是滴滴答答的響著,似乎很不耐寂寞的樣子。西邊一間放著一張小方桌子,煙盂裡的紙煙頭還是餘煙嫋嫋的。東邊一間有一張綠呢桌面的書桌,上面許多亂紙,紙角上露著「月之五日……某某拜訂」幾個字,桌上的水盂已經幹了,裡面網著蜘蛛網呢。三間一式的雕花窗簾,夕陽淡淡的照著滿屋子的花影。一個小丫頭在廳門口探一探頭。「呀!老爺也出去了麼?」他就躡手躡足的掀開簾子走進去,四面張張望望看了一響,又出來了。

  「喂!李貴!老爺回來了。羅老爺易老爺都來了。老爺叫你去請周老爺。我要去料理牌桌子呢。……喂!等一等再走。上一次失掉的籌碼找著了沒有?」——「找著了。不是上一次周媽在五少爺袋子裡找著的麼?我已經把他放在牌盒子裡面了。你快去伺候罷。我馬上就去。」

  老爺同著羅老爺易老爺坐在客廳裡談天。老爺躺在一張沙發上,口裡含著一枝呂宋煙說道:「今天真倒運。麗娟這樣可惡。老羅,我說到新世界去,你不要,這樣的邊鑲了又有什麼意思呢?」老羅道:「老七,你總是這樣認真。好了。不用談了。老周怎麼還不來。真的。老周上一次給我說的話很可笑。他說現在是他們新派的世界了。顧維鈞多在歐洲出起風頭來了。可不是,我們這許多人只好醇酒婦人了。」老易道:「出風頭麼?哼……這才小技鳴於堂,大技藏于房呢。唉!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1]他忽然曼聲長吟起來。那沙殼嗓子顫顫搜搜的音韻,陡然把那冷清清的客廳裝滿了悲慘的意味。——「好了。老周來了。不用……」

  那花窗簾上射著暗澹的月光。一鉤新月在那青天碧海之中,似乎蹙著眉頭聽他吟詩。院子裡面靜悄悄的滿階花影,草蟲唧唧的叫著,含著無限感慨似的。那時候屋子裡雪亮的電燈,迷陣陣的煙氣,大家倒悶著頭看牌了。裡邊院子裡面,兩個老媽子走出來,一邊躡手躡足的走著,一邊低低的說話。一個說道:「今天太太不在家,我們去偷瞧一瞧打的是多少底的。」那一個說道:「大概同上兩次一樣罷。」說著走近窗前看了一回,回過身去走進裡院子裡去。一個說道:「周奶奶,你們南邊人出來了這些年,難道不想回去走一遭嗎?」周媽道:「回去麼?我家裡面倒也用不著我。我已經積了二十幾塊錢,今天頭錢分下來不知道有多少,我再求求太太賞我幾塊,湊足三十塊托人帶回去,叫他們兩口子圓了房,我家裡也就沒有什麼大事情了。」那一個問道:「你嫡親兒子成親,怎麼不回去走一遭呢?」周媽道:「那兒有嫡親兒子,我那小狗子是我小叔子的兒子,他們說一定承繼給我。小孩子心又不向著我,這倒不用管他。我那小叔子還常常要來訛三詐四的。回去又有什麼意思呢?在這兒五少爺雖然淘氣,太太待我倒還不錯,老陳近來又積了好些錢,所以我想料理我那小狗子和金大圓了房,就是一直不回去也不要緊。人家說養媳婦(即童養媳)沒一個好的,真不錯。我那金大真可惡,當著面『是,是,是』,背過臉就做傻事,讓他們兩口子去好了。誰去管他們的呢?……」那一個說道:「老陳麼?我聽見太太說要打發他走了。」周媽道:「真的麼?為什麼呢?」

  「周媽!周媽!太太回來了。」周媽走出去。接著太太五少爺同著周媽三個人,走進裡院子裡去,一路說說笑笑。周媽道:「五少爺,公園裡好頑不好頑?」五少爺道:「不好頑,那電影裡又沒有梅蘭芳。」太太道:「周媽!今天又是誰在這兒打牌?」周媽道:「羅老爺,易老爺,還有一位我不認識。」太太道:「羅老爺麼,討厭東西!」說著就走進去了。外面車夫走進來在客廳窗外瞧一瞧,又縮出去。——「老陳!周媽叫你呢。」車夫道:「呸!賊骨頭!你又欠打了。今天老爺總不出去了。你請我麼?」——「請你請你。到什麼地方去?」車夫道:「還用說麼?自然是那個地方了。」說著對著李貴笑一笑。兩個人偷偷摸摸的出去了。

  天色慢慢的亮起來了。院子裡的高槐頂上已經映著黃澄澄的太陽光。小鳥鉤輈格磔的聲音,滿含著活潑潑的精神。窗簾上還映著電燈光,牌聲越發響得厲害,窗外的曙光也越發亮起來了。停了一回,老爺送客出來,李貴剛剛眯著兩隻眼出來開門。只聽得老陳說:「大少爺,要拉車不要?」老爺回過身來就遇著大少爺。問道:「你這麼早就起來,又要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給你說這兩天不用到學校去亂闖,前天端陽你一天沒有在家,忙些什麼?又是去看你那姓張的朋友了,我天天給你說不要以為人家多是同你一樣的老實,剖肝瀝膽與人家去結交,你總有一天上了當,才信我的話呢。」大少爺道:「不是,我到城外賈家胡同二姨娘那兒去。」老爺忽然瞧見他手裡拿著一卷油印的紙,突然間問道:「呀!那是什麼?」大少爺道:「沒有什麼,這是講義。」老爺道:「是講義麼?可是你到了二姨娘那兒去了,不許再到別處去亂闖。知道麼?這兩天外頭風聲很不好,知道麼?」大少爺應道:「是,是。」老爺上上房去了。大少爺一溜煙走出大門。胡同口一輛洋車停著,車夫在那兒打盹呢。大少爺跑過去就嚷道:「車夫!車夫!馬神廟[2]!快一點!」跳上車飛也似的去了。

  (二)

  讀者諸君!諸君看完了上面一段,總可以知道,這樣一個家庭是東半球的家庭,還是西半球的家庭,是日本的家庭,還是中國的家庭了。

  人家說戀愛自由,中國人的戀愛格外自由;人家說家庭教育,中國人的家庭教育格外好。人家說婦女應當有參政權,中國的婦女參政權格外出奇。人家說社會問題勞動問題,中國人早已解決了。人家說世界眼光,中國人連太陽光都不願意看。這許多不可名狀現象,究竟怎麼樣會發生的呢?我敢說多是知識階級造出來的罪惡。

  中國的知識階級是什麼?中國的知識階級就是向來自命為勞心者治人的一班人。只要看一看《儒林外史》,就可以知道從明太祖以制藝取士[3]以來,一般讀書人,為社會所尊敬的程度了。因為知識階級向來是被社會上所尊重的,所以一般社會所期望知識階級的也格外隆重。一切問題,人家要求法律經濟上的改革才能做到的,中國人只要盼望著有一個頭品頂戴狀元及第[4]的人出來,大家靠著享點福就好了。於是知識階級裡的人,也只望自己能夠做到這樣一個人就夠了,等到差不多到那地位的時候就可以百事不做,養活一班無恥的同類,愚蠢的鄉民就算盡了天大的責任了。一個人等到百事不做,那種頹放不堪的樣子,我們只要一聽見那句,「我們今天到什麼地方去呢?」頓時就要毛骨聳然的受不住了。這樣的人還要抱著「天生我才必有用」[5]的主義,「以為親戚交遊光寵」的希望,假使他們的天才多發展出來,他們希望多達到了,中國的社會,又該是什麼樣子呢?還有一層,他們既然抱著這種主義,自然是有他們的夢想,日常起居飲食的事,多不願意關心的。因此受他們經濟上壓迫的,並不是直接替他們服役的人,乃間接供給他們衣食——真正生產的人,於是養成一種欺詐的習慣。你說,當差的、車夫所受待遇極不平等,車夫和當差的自己一點多不覺著。老爺說:「混賬東西!滾出去。」他就答應:「是,是。」廉恥,人格,完全不算一回事;你罵你的,我總有我的法子,收回這被罵的代價。至於間接受他們經濟上壓迫的呢,又太無知識,不但不能自動,就是叫他們被動也是不可能的。所以現在所謂上等人呢,他所希望的,就是要這樣一個老爺,下等人呢,他所希望的,就是要做這樣老爺的當差的。十幾年前,南邊初辦學堂的時候,那許多校長教員,現在多已經升官發財了,現在的呢?還是一批一批的來應文官考試。江以南稍為富饒一點的地方,鄉下人聰明才能稍為出眾一點的,多想跟著大老爺到任去。只剩著一無知識技能的人在內地做苦力,供給這班闊人浪費。所以形成這樣的都市生活,別一方面,就形成那樣的鄉村生活。這樣的萬惡之源不塞,社會改革是永久無望的了。

  (三)

  中國知識階級與家庭制度的關係,本是很密切的,因為他們所提倡的,往往能夠左右社會的信仰。現在攻擊舊家庭制度的人,已經漸漸的多了,然而以前所謂舊家庭制度——五代同堂,父為家君等信仰——事實上已經有一部分動搖了。這種制度動搖的現象,是否是一種革新的現象呢?卻又不是,歐洲的個人家庭一夫一妻家庭制度,傳到中國來,立刻就變成一種勢利主義。譬如江浙兩廣福建出門在外省的人,往往有實行一夫一妻家庭制度的,而且是多數,可是他的意思裡面總含著這是我的能耐的意思,其實人家的能獨立再娶妻是真正的獨立,他們的所謂能耐——能獨立——完全是第二段裡面所說的希望和才能裡出來的。他們這種心理,也是從那種升官發財的心理反映出來了的。至於下等社會的人,也就模仿這種心理去做。因為這種緣故,從家庭的分裂,推廣到社會上去,好好的同一國同一社會的人,無端互相猜忌。父親教誨兒子,哥哥教導弟弟,幾乎家家一樣,一定要教純潔坦白的青年,做一個城府深沉,陰險欺詐的人。那許多要靠他們吃食的人,不教他兒學這些乖,怎麼樣能夠吃得著他們的飯呢?

  家庭制度的根本,就是婚姻。中國舊式的買賣婚姻,現在還是盛行,所改換的不過一點形式。社會習慣的壓力,非常之大,然而既謂之壓力,必定是不自然的,於是一遇著罅隙,就要橫決。這時候就很容易發生許多不正當婚姻。這些婚姻當真是不正當的麼?他們是戀愛自由,當真是正當的麼?他完全是為著肉欲,等到要擔負子女的衣食教育,也就視若無足重輕;他本來是為著肉欲,自己的生活是頹放慣的,所以上等人呢,就是「早完婚嫁待君來」的主義,下等人呢,就是童養媳,就是早婚。這還「不是不知道人生在社會的責任」所生出來的結果麼?

  有了上面所說的家庭制度和婚姻制度,所有父子、婆媳、兄弟的關係,當然是不能好的了。父親要維持他「家君」的尊嚴,就造成子弟的欺誑;戕賊子弟,要專心縱欲,就拋棄他對於子女的責任。其餘的也可類推了。

  人家說一夫一妻家庭制度,是要社會上健全分子增多,寄生的人減少,他就當他是勢利主義;誰的欺詐無恥的手段高妙,誰有福享,父子兄弟不必多管。人家說自由戀愛,是要求精神生活的改善,他就當他是獸欲主義,盡力的發揮。照這樣下去,恐怕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好名詞,都被中國人用壞了。

  (四)

  上面所說的,不過要說明舊道德的崩壞和舊制度的動搖,並且證明舊道德的崩壞,並非新學說的影響,是從舊道德原有的缺點上發生出來的,舊制度的動搖是受舊道德崩壞的影響,不過外來的新學說剛剛迎合他的弱點罷了。不過這是從一面的觀察,還有一面呢,就是新的發展,因為受了這個影響,進步非常之慢,這是我們不可不注意的。

  舊道德的崩壞是五六十年以前的事,為什麼新的學說、道德還不能代替他呢?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受外國經濟上的壓迫。其第二原因,就是中國人的信仰心,受了舊道德——干祿主義、無為主義——的影響,一概變成干祿之具,自娛之品,有用的立刻變成無用的,有益的立刻變成有害的。要說他是固守舊道德,卻未必有這樣的誠心,如其不然,為什麼洪憲帝制[6]不成,張勳復辟[7]又不成呢?人人心上都存著「如其項城登極[8],弄他一個上大夫中大夫做做也好;如其宣統複位,弄他一個大理卿度支部侍郎[9]做做也好;如其民國再興,再做一任某某省長也好。」這擁護舊道德麼?你看!現在反對「新」的人有幾個,他們沒有誠心來擁護,也沒有誠心來推翻。所以困難就在這個地方。

  所以我主張攻擊舊道德並不是現在的急務,創造新道德、新信仰,應當格外注意一點。攻擊舊道德的力量應當居十分之四,創造新道德的力量應當居十分之六。創造新道德就是攻擊舊道德,有創造再有研究,只有攻擊沒有創造,就只能引起懷疑,因此每每發生誤會。不過這新的界限本來不能十分清楚,我們只要認定這個目的就是了。我很希望中國少出幾個名士英雄,多出幾個純粹的學者,可以切實確定我們的新道德、新信仰,第一步先救救現在這樣的知識階級裡的人。

  我這一篇不過就我平日的感想,拉雜寫來,很沒有系統,沒有研究,還望讀者原諒,如其能夠見教,更感激不盡了。

  原載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一日《新社會》旬刊第二號

  署名:瞿秋白

  注釋

  [1]「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見杜甫《夢李白二首》。

  [2]馬神廟,原來北京的一個街道(今景山東街),以前北京大學的學生宿舍西齋就在附近。

  [3]明太祖,即朱元璋(一三二八——一三九八),元末農民起義領袖之一,于一三六八年建立明王朝。制藝,也稱制義。科舉考試時規定的文體。在明清兩代,指摘取「四書」、「五經」中文句命題、立論的八股文。

  [4]「頭品」,是我國帝制時代官員的最高等級。頂戴,指清代用以區別官員官階的帽飾。「狀元」,明清時代科舉考試,由皇帝親自主持的殿試進士及第的第一名。

  [5]「天生我才必有用」,見李白《將進酒》:「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6]一九一六年一月,北洋軍閥首領、當時任中華民國大總統的袁世凱(一八五九——一九一六),宣佈恢復帝制,自稱皇帝,改元「洪憲」,稱洪憲帝制。由於各方反對,于同年三月被迫宣佈取消。

  [7]張勳(一八五四——一九二三),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原為清朝提督,民國成立後,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表示忠於清王朝。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復辟,同月十二日即告失敗。

  [8]袁世凱是河南項城人,過去常用「項城」稱呼他。登極,指即皇帝位。

  [9]大理卿也稱大理寺卿,掌管刑獄,為司法官。度支部掌管國家財政收

  支,由尚書或其屬官侍郎兼任,也稱度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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