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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社會聯繫之性質


  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動作組成社會現象,這種「互動」而且是經常不輟的。因此,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互動)異常複雜,時間上、空間裡都是繼續不斷的。我們應當研究明白:究竟這種聯繫的經常性之必要條件是什麼?換句話說:這許多互動關係之間究竟那一種是全系統(全社會)之均勢的根本條件,——那一種社會聯繫是其他的社會聯繫之基礎。

  社會的基礎是人與人之間的「勞動的聯繫」,——這種勞動的聯繫便是所謂「社會勞動」。社會勞動是什麼意思呢?這就是說,人類無意的或有意的,不自覺的或自覺的「互相為而工作」,說句俗話,就是「你替我做事,我替你做事」。何以如此?我們從反面一想,便可以了然。假使人與人之間的勞動聯繫忽然消滅,生產品(或商品)不再交易流通或分配,人人所做的事都只及於自己而不及於別人,所謂社會勞動消失社會的性質。那時怎麼樣?那時一定沒有社會了!再則,譬如基督教的神甫到「野蠻」民族裡去宣傳聖經,說神道鬼。這算是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之間的宗教的高尚的「精神聯繫」。然而假使火車輪船的交通不便,兩民族之間的交易關係沒有,假使文明民族與野蠻民族之間沒有勞動的(經濟的)聯繫,——那所謂精神的聯繫便必定不能鞏固。社會裡的其他種種聯繫(家庭的、政治的、法律的、宗教的、思想的等)必定要勞動聯繫有了之後,才能固定,才能存在。因此,勞動聯繫是人類社會這種「系統」裡所以能有內部均勢的根本條件。

  亦可以從別一方面討論。我們已經知道:一切「系統」及人類社會都不是懸在真空裡,絕對不著邊際的,——每一種「系統」(個體)都有環境。個體與環境之間的關係足以影響到這個體內部的一切情狀。假使人類社會對自然界是個體,自然界是人類社會的環境,——那麼,社會便應當適應自然界。如果社會不能適應環境,社會便要毀滅。然而社會怎樣去適應自然界呢?「社會聯繫」有許多種:政治的、法律的、宗教的及家庭的等。這些聯繫之中,那一種是與自然界直接接觸的呢?當然是勞動聯繫。因此,社會的適應自然界,全靠社會內有人與人之間的勞動關係:往往因為社會要適應自然界而變更他內部的勞動關係。勞動本來就是社會與自然界相接觸的過程。社會經過勞動而取得自然界裡的資料來維持自己的生存。勞動便是社會對自然界的直接適應,——換句話說,生產過程是社會內一切過程的實際基礎,——所以勞動聯繫是根本的社會聯繫。馬克思說:「社會的分析法應當在經濟裡去尋。」——社會結構是勞動的結構(經濟的結構)。因此,我們對於社會的定義是:社會乃包含人類之一切經常的互動而且依據於人類的勞動聯繫上的最廣大的「系統」。這是純粹的唯物論對於社會的定義。社會組織的基礎是勞動聯繫,社會生活的基礎是物質的生產過程。

  然而對於這一個定義,往往可以懷疑,大致都要發生下列的疑問:「好,就算社會是以勞動聯繫為基礎的一個人類組織的系統;然而勞動聯繫怎樣成立的呢?難道勞動過程裡人不是互相談話,各自思想的嗎?所謂勞動聯繫難道不是一種心理的、精神的聯繫嗎?那裡來的唯物論!你所謂『勞動』,所謂『勞動聯繫』假使不是一種心理現象,又是什麼呢?」

  這些問題,我們要詳細研究一下,不然就很容易發生誤會。先看簡單些的例子。譬如一個工廠。工廠裡有許多普通工人,又有許多熟練工人,有些在這部機器上做工,有些在那部機器上做工,此外還有工頭、工程師等。馬克思描寫這種工廠生產道:「真正在機器上做工的工人(譬如看管機器動力、料理添減機器燃料的工人)與此等工人的助手(差不多都是童工)或所謂普通工人之間有很重要的區別。所謂普通工人裡還包含著所有的Feeders(單單添加原料到機器裡去的工人)。除這一主要的階級之外,就有少數的工作者,專管考察修理一切機器的,譬如工程師、機械師、機匠等。」(《資本論》卷一)。這是工廠裡人與人之間的勞動關係。這所謂關係是什麼意義?——各人只做「自己的」事,可是各人的事只是公共的事之一部分;每一個工作者站在一定的地方,做一定的動作,與物質(原料)及其他工作者相接觸,耗費自己一定數量的體力(物質的力)。當然,這些肉體的物質的關係同時引起精神的關係,各自思想,交換意見,互相談話……然而精神關係受物質關係的束縛,——他們相互之間交換的意見和談話,無意之中受他們在工廠裡分工的方法的影響,各人所管的事和各人心上的思想不能不發生關係的。他們分配在工廠裡,分配在機器的各部分,——都是一個肉體,所以他們都在一定的時間裡空間裡的「物質的關係」中,這就是工廠裡的工作者之物質的勞動的組織。工廠是所謂「集體的工人」,是「物質的人」勞動系統。這一勞動系統正在工作之時便是一種物質勞動的過程:各人耗費精力製造出物質的生產品。這亦是物質的過程,其中的精神關係不過是這物質過程的一方面而已。

  一個工廠是物質的組織,工廠裡的工作是物質的過程。社會亦是如此,不過關係複雜些,範圍廣大些罷了。因為整個兒的社會不過是自成其為一種的人的勞動機關而已,——每人在社會之中的勞動過程裡各自占一地位。以現代社會而論,某一地方出產的大宗是絲和茶,某一地方是米和麥,某一地方是鐵器或機器等等。每一地方之內亦是如此:某一工廠製造棉紗,某一工廠製造木器磚瓦。工人、農民、佃工、工程師、機械師等等,分處於五洲各國,實際上他們的工作是交互為用的。英國工人所織的布,亦許是為中國學生而織的,中國農民所種的棉花,亦許是為日本資本家而種的。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大批的貨物從這一國運到那一國,從工廠運到市場,再經過商人而到消費者。這是什麼意義?——這就是這些人之間的物質的聯繫,——這種聯繫便是這統一的社會生活之物質的基礎。假使科學家研究蜜蜂之生活,——他必定先描寫蜜蜂之中分成幾類,某一種蜂做某一種工作,各種蜜蜂之間有什麼關係,總而言之,先考察「蜂國」裡的物質勞動的機關。這並沒有絲毫可異的。決沒有人以為蜂巢裡的一群昆蟲是「精神的結合」,是一種心理的總體。即使說到蜂的本能、性格和心理生活,——那亦是蜂群之物質生活的結果,——這是科學家所共同承認的。然而說到人的社會,唯心派的玄學鬼卻以為「人為萬物之靈,豈可與禽獸蟲介同年而語!」

  當然,人類社會裡的各種心理的互動現象,比起高等猿猴的社會來,尚且要多得好些,何況蜂巢!人類社會的「精神」程度比猿群高得多,一個人的「精神」程度也比一個猿的精神高得多。可是,現代社會裡各種各式的心理的互動現象組成極豐富的極複雜的所謂「精神文化」,也有他自成其為一種的「肉體」,——沒有這一肉體,精神是不能存在的。這一肉體,便是社會勞動,勞動過程裡人與人之間的物質關係,——就是馬克思所謂生產關係。

  現在許多社會學家以為社會是一種心理的系統,「心理的機體」,——正合他們的唯心論的人生觀。心理派的弱點就在於不能統一物質和精神,——精神成了無所隸屬的獨立的東西。因此,精神便變成了不可解的神謎。譬如說,中國社會有中國社會的精神,美國社會有美國社會的精神。何以不同呢?——他們說,這是民族性的不同。其實這種答覆,等於沒有答覆。俄國在尼古拉第一時代的社會「精神」是警察制度,服從俄皇,守舊性質,如今蘇維埃時代便完全不同了。為什麼社會心理變更了?心理派的社會學家便不能答覆。難道說:因為社會心理變了,——如今俄國人已經不願意服從俄皇,不願意守舊?這亦是同樣的「沒有答覆的答覆」。心理派與唯物派的差別,便在於:前者以心理互動現象為社會基礎,後者則以物質互動現象為社會基礎。心理學派的謬誤,甚至於唯心派的哲學家馮德(Wundt)[51]都覺察出來了,他說:「……心理的發展之受自然界環境的束縛,差不多使超越物理組織而僅以為是手段的那些心理學定律的假設,都已成必不可通的理想。」(《民族心理問題》,一九一二年)

  [51]馮德,今譯馮特(Wilhelm Wundt,1832—1920),德國心理學家、哲學家,構造心理學派創始人。著有《生理心理學原理》、《心理學大綱》、《民族心理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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