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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谿(4)


  「我叫他來幹什麼?我不叫他來,你只給我搬出去。」

  「搬出去就搬出去,有什麼希奇!」

  「你就搬,你就搬,孩子你高興拿出幾鈿就幾鈿,憑你的良心,欠的房錢你是答應拿出一半的,你拿來。」

  「現在拿不出,馬上搬也搬不了。」

  「那末,就限你幾天也行。」

  她說著,下樓去了。她是要借著這難題來制服他,他沒有錢,也沒有完備的行李和家俱。

  他也知道是外強中乾的,雖然爽氣的答應搬,卻始終不作準備,希望在猶疑寡斷的假態度中逼出她要自己搬開的決心,到真正搬開時,她是無法反悔的。他愛用欲擒故縱的手段。

  果然,幾天後又催促著:

  「喂,你究竟搬不搬?」

  「自然搬,可是得說明在先,不要搬了之後又找到我那裡來吵。」

  「天曉得,——只怕你要賴在這裡,誰還高興找到你那鬼窩裡來,放心。」

  「那末,我決定搬,在幾天以內。」

  幾天內,他在距她很遠的地方賃了一個亭子間,也弄到八十元的支票,一面把房子粉刷好,一面也等著支票兌錢的時期,也等著她再催促幾次,就還是癡癡聾聾的住下去。這可使她更加起勁啦,在星期日的早晨,她又催促著,而且很嚴厲的:

  「像這樣是不行的,——想假癡假呆住下去啊,哼哼,——沒骨頭的東西!」她握著拳頭在她房門口潑辣。

  「自然搬。」他還是安詳的冷靜的說。

  「那末,幾時?」

  「隨便。」

  「隨便啊!我可不能再限啦,你就馬上搬。」

  「好,馬上搬就馬上搬,用不著那副凶相,誰是故意賴在這裡不成。」

  「房錢趕快拿出來。」她伸出手來向他索著。

  「自然拿出來——喏,四十塊,你點點。」

  她伸手接了錢,頭低下去了,手是抖著在數錢,臉色是由血紅變成了青紫。總之,這事情是完全上當了。就無語的頹喪的退出來。

  雖然雨在落,時候還很早,然而他利用這辰光,這辰光沒有閒人站在雨中來觀瞻這盛事。她看見他把行李搬下樓,床、簡單的桌椅、一口箱子,都擱在她房裡,又看見他叫了三輛車,開開大門,一件一件將這些往車上擱,最後是提著那箱子,於是她忍無可忍了,一把拖著那皮箱,起碼要在這箱上報復一下,阻撓一下,稍微出點氣:

  「你把箱子打開。」

  「幹什麼?」

  「要檢查。——怕你偷東西,老實說。」

  他禁抑著一把無名火,開開箱,一件件點給她看,那中間大半都是未婚前的他獨有的古物,差不多連兩人共有的東西都沒有一件,她沒有什麼可說,只是不安的頹喪的站著,沒靈魂的徘徊著,等他提著箱子往外走,才略有知覺的惡狠狠的用手遙刺著他說:

  「你這一輩子也不要到我們這裡來噢!」

  隨即她把大門碰的關了,走進房往床上一倒。

  這算是新生活的開場。他在新寓所將一切陳設好,又將四十元添制了鋪蓋、臉盆、手巾以及燒飯的酒精爐子,預備好好的過日子,也預備用一晌工。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抱著孩子趕來了。那地址是她由粉刷房子的泥水匠那裡打聽出來的。她來的理由是家裡失了竊,說是他嗾使流氓謀害她,她走進房起首是驚訝他的房收拾得那末精緻,鋪蓋那末的講究,最後誤會那盛酒精爐的箱子是裝飾品,非常悲哀的說:

  「哎呀,買了些這種東西來,——哼,你好,你好,錢只知道自己花啊!我同你離婚,」她像是瘋狂了,一壁說著一壁哭。

  「既是要離,現在不就像離了嗎?何必又跑來吵鬧呢?」

  「我要同你弄個明白。」

  「當初講好了不來吵的,還不到三天就來吵,反復無常的東西!——出去,我的房裡不能由你鬧,不出去,哼,我會對不住。」他憤怒的說著就預備動作。

  她怕惹了許多人看熱鬧,即刻就柔和的說,「我不鬧,我不鬧,」接著就向床上一倒,哭起來:最後是非要他回去不可。他不肯回去,她就賴在那裡過了夜。但始終沒得著絲毫的好處。

  以後,她好久不到他那裡去,只在工廠打聽他是每天照常工作不?每天是由工廠出來就回家去不?有時老是遠遠的跟著,知道他的確到家了才放心。有時來不及跟蹤他,就偷著空到他那裡和那些同住的女人說他是自己的夫,說他是嫌家裡嘰嘈才搬出來的,又問他是每晚回家不?有女人來過不?總之,他搬出來之後,她更加不放心。

  實在,他也有些使她不放心的,他嫌那亭子間過於講究了,應該有人來參觀參觀,一個人也寂寞,用得著一個女人來奉陪,那是比較自由的所在,一切是誰都干涉不了的。因此他除到工廠工作外,在十字街口徘徊著的時候多,在電影場裡留連的時候多。及至洋錢花光還得不到結果時,就又規矩的過幾天,埋怨無法滿足的欲望,埋怨自己的臉子,年齡,以及一切,總之,從新戀愛起好像是不容易,戀愛像自己原先那樣的一個也是前程渺茫的,更無論比她還好的。在亭子間裡雖是比較生活舒適,然而舒適所給與他的是無聊,沉悶,乾燥,懶惰,因為這緣故,甚至連飯都每天只燒一次,比如上午燒,就午餐和晚餐吃著剩的,晚上燒了,就第二天吃著剩的,也沒用功,也不做點雜事,連房都不肯掃一掃,讓塵垢堆起來。

  說是安靜,卻通夜總睡不好,每在睡後為對門的前樓的燈光驚醒,就又爬起來,站著望,望著裡面那個女人,在玻璃窗裡的很模糊的女人,注意她的一舉一動,生怕她看不見有個情人在愛她,就把自己的電燈撚開.又怕她看見自己,責駡自己的輕浮,就一忽兒又把燈滅了,結果是使對門的女人知道了這末一回事,於是他安慰了,安慰了就電燈時明時滅的開閉著,人是爬起睡倒的鬧個不寧,直到對門的燈光熄了,他才在床頭輾轉到天明,第二天趕忙到曬臺上去大聲咳嗽,引領去眺望,眺望的結果,是對門窗口現出個四十以上的絕對不美的婦人來,這才連忙縮了頭,羞怯的自笑著退下來,才絕望了!才真正安靜了!

  有時自以為並沒勇敢的進行著嶄新的戀愛全是為著她還在糾纏著的緣故,假使她是不糾纏他,或她已經和別人戀愛了,那才是給自己放膽進行的機會,而且孩子這一晌究竟是怎樣;雖不愛她,孩子是自己養的,自己心愛的!因之在晚上,也偷偷的走到她那裡去,偷兒似的在前門撥開信箱蓋看進去,心裡想:裡面許有個男子在,那就非把那狗男子打死不成。也許這全是她引誘來的,也非把她打幾下不成。即不然,也非叫她弟弟來,把她這假君子的面幕揭穿不可,而且起碼可以責駡她,證實她,她既經和別人軋姘頭,當然不能干涉自家的事,這樣就彼此關係絕斷了,自家可以找個滿意點的同住著,不結婚,只是戀愛,誰不願意時就馬上可以散夥的,他不佔有那個人,那個人也不得佔有他。那是多末自由而愉快的生活……可是懷著這心情去偷望,結果是失敗,他那個她不是睡了,就回娘家了,連孩子也不曾欣賞過一眼。

  這是個多月以後的一個晚上,她卻又在他的亭子間門口出現了。他知道她來了,連忙把門鎖著。

  「把門開開呀!把門開開呀!」

  「不開,我知道你是來鬧的。」

  「不鬧,我賭咒不鬧。」

  門是開開了,露出她的尖削的苦笑的瞼來,她又是抱著孩子來的,孩子是一個新娘姨抱著在樓下等候。她從容不迫的,裝出實足的和氣,輕輕的走進房,坐在床沿上,悠悠的地說:

  「我從本星期起不做工了。」

  「你不做工關我什麼事。」

  「我不過對你說說罷了。——我上了好幾回醫院,醫生說我得了虛癆病,很危險,非養三個月不可,工廠裡已經准了假。——娘姨也換了,前樓的人也搬了,——實在,那末大的房子,我一人住著有些怕。——我——我——我想——」

  「那你一個人住著不是更加安耽嗎?」他知道她現在是換了個方式了,鎮靜的嘲笑著。

  「你就難道真正狠心的把我丟了嗎?孩子也不要了啦?看都不來看我們一下?——」她把眼睛斜斜的瞅著他,沒頭沒腦的倒在他懷裡低聲的哭。

  實在這平安的乾燥無味的生活又把他弄厭了,也有些看不過她那瘦削的臉子,而尤其不忍推想長此以往的她的結局,然而他還是硬著心腸的只用手將她推;但她卻用手將他牢牢抱住,反而進一步的將淚流滿面的頭湊進他的頭頸,全身抖顫的幾乎喘不過氣,那淚是幾乎流進他的頸根裡。於是這就沒辦法了,她是降服了,他是勝利了,勝利之後又還是矜持的說:

  「走開,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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