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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谿(3)


  「有,有,多得很。隨她怎樣說就是,但是你問問她看見過一次沒?」

  「誰知道,我又沒跟他一道走,——誰知道他的鬼把戲?」

  「那末,我有個辦法,你們在上下午定一個時刻同進廠——上午就定在八點五十分,下午就定在一點二十分吧,到了時刻就誰都不必等誰。回家呢,——回家就各走各的吧。」

  「好,好。」這是她的爽氣的回答。

  「我不能照辦,——如果定要這樣就索興在我的頭上貼著『某人之夫』的紙條,在她的頭上貼著『某人之妻』的紙條還來得妥當些。」兩家頭一道走是親密的表示,大鬧之後就這樣似乎太滑稽一點的,也好像太壓迫他一點,他實在不情願。

  「喏——不是有鬼心思,他為什麼不情願啊?」她忽然露出半個笑臉說。

  「這又不是使你吃虧的事,如果也不肯照辦那就是你無誠意啦。」

  「好,好,我就承認了也算不了一回事。」

  「至於經濟方面呢,——她對我說過小孩她要領,如果你答應,你可以拿出多少津貼,每月?」

  「她要領那更好,我每月拿出二十塊錢來。」

  「誰要你的錢,誰要你的錢?」她插口說。

  「她自己能生活,不要這許多錢,你只每月貼孩子十塊好了嘍!」

  「不,我給十五塊,我給十五塊。」

  「好,你定要出十五就十五,至於房飯錢大家分攤好了,飯是最好也單開,各人在各人房裡吃,省得生是非。等將來感情恢復了再在一起吃,住。」

  「還有欠的四個月房租。」她趕忙補了這一句。

  「我一個人還好了。」他打腫臉稱胖子的答。

  「那也大家分攤好了嘍!——還有什麼嗎?——沒有不同意嘍吧?——那末,好,就這樣,就這樣。」她弟弟站起來說:「好,到開年我再來看你們。唉!」伸了個懶腰,算盡了責任一般很滿意的走了。

  其實,男女間事是可用契約式辦法能解決的嗎,愛情是可以憑著圖章能維繫的嗎?本來一點小風波,時過境遷的會自然的平息的,然而經過這番手續之後,反而在彼此的情感上留著深深的痕跡,不是一時消滅得掉的,總之,現在他們是正式分居了,也可以說是變相的離異。女人的心理狀態是不易於捉摸的,那無從斷定,然而他,起碼是有這種感覺的。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九,工廠放了假。他躲在亭子間的地板上的被裡像冬季的蝦蟆,無聲無息的潛伏著,像是沒有家,沒有妻,沒有孩子,沒有一切,像落魄的浪人,乞丐,總之他是只想在自己的生活上儘量流露出他是已經和她離異的淒清的表情來。

  她呢,她以為他是一個紙包,平常是放在口袋裡的,因為種種的不便,暫時擱在亭子間罷了。也可以說是自己將他暫時幽囚在那裡,讓那強盜安靜的去懺悔,去收心做好人,她可以左右他,編派他,他始終是她的。他是在那裡安分守己,這使她高興。於是,上午,她忙著辦年貨,送年禮,下午收拾房間,又搬出一套乾淨的鋪蓋,叫娘姨拿到亭子間,又叫娘姨替他架了個小木床,且佈置桌椅。

  第三天是年底,絕早她就帶了娘姨上菜場買了些魚、肉、蔬菜和許多糕點以及一切,晚上又親自在烏煙瘴氣的灶間弄飯菜,在自己房裡的五斗櫃上用年糕,橘子,「長命富貴」的紙簽兒和蠟燭貢了一個磁菩薩。總之她是忙著了,忙著了又還生怕他寂寞,悲愁,就叫娘姨看孩子,提著小燈籠,走到他房裡,雖然他是起了「孩子,誰是你父親啦?」的悲感,甚至因憐惜這孩子的命運而墜淚,然而她叫娘姨抱著孩子陪了他以為足夠安慰他的。

  飯菜弄到差不多了,想起他愛喝酒的,她叫娘姨買了一瓶「白玫瑰」。家家在歡天喜地的吃年飯,這是父子、兄弟、姊妹、夫婦團圓的佳節,遊子游孫還有不遠幾千里趕到家來敘天倫之樂的,自己的小家庭裡並沒家破人亡,雖然暫時分居著,並沒分屋住,更沒有當真的離異,難道就不能同席喝一杯嗎?而且他難道對自己真正幹了許多鬼心事?於是,在忙碌中她關照娘姨說:

  「娘姨,你去叫少爺下來喝酒,菜會冷啦。」

  隔了一會,他沒有下來,又叫娘姨催了兩次。

  他是熄了燈躺著在那裡悲哀,他知道她買了許多菜,也聞到魚肉的香味。他以為她吃著隆重的年飯也許不叫他的,他懷著恨,決定不起床,雖然聽到她關照娘姨來請他,還是把那恨意延續著:你不如決絕的把我丟了吧,既是這樣愛和我鬧!如今既已分居了,就不能當作我是死亡了嗎?就不能當作自己是孀婦嗎?又來叫我幹什麼?……其實這是一種報復的撒嬌的情感,不過這情感反把他弄悲哀了:我是我,她是她,沒有理由安閒的享受她的邀請的,沒有結婚時,自家不是也和今宵一樣年年睡在客地的斗室中的單薄的被裡,燈都不點的冷冷清清的聽著驚人的爆竹聲渡過這年關嗎?如今雖則結了婚,有了孩子,然而結婚所給與自家的吵鬧,嚴厲的拘束,累贅等等的苦痛;她是堅決的想把自家逼進墳墓才甘心;她藉著名義把堂兄請過來,把弟弟請過來;她祖母對於自家不答應,她娘舅不答應!自家的苦痛可向誰訴述啊?又有誰說句公道話咧?她是多末勢力雄厚,自家是怎樣孤單啊?一點小事就請娘家人,這日子過得了嗎?如今正好,算正式離婚了,她用不著請自家,自家心是死了的,起碼她已是個實際上的孀婦。她用不著叫我在她房裡吃。她自己享受那饈饌吧!她和孩子團聚著暢敘天倫之樂吧!自己在黑暗的牢獄般的斗室裡,這沙漠般的床上仰臥著,憑著炸彈般的爆竹聲,那漂流的回憶,那在眼眶邊長流的眼淚不夠享受嗎?……這不消說他是在吞聲飲泣了,但在悲哀之餘,經她連催了兩次,他的心又復活了,那種悲憤的情緒又轉變為憐惜:他念及她那種呆笨的妒嫉,那不顧生命的吵鬧,那不知厲害輕重的妄舉,那不知不覺中弄到極其消瘦的身體,以及年節那末熱忱的勞碌與渴望和自家團聚的隱衷,他又覺著如果自家不去她房裡吃一頓,她在這佳節中將會怎樣冷落,掃興,悲愁啊!於是他還是毅然走進她房裡。

  饈菜冷冷靜靜擺在桌上沒有多少熱氣了。她只抱著發熱的孩子徘徊著,臉色很難看。等他進房了,兩手撐著頭盤在席上了,她才伴著孩子坐了,一面叫娘姨篩酒,一面忙著顧著孩子一面希望他滿心歡喜的來吃這一頓,一面也想在佳節中把帶病的孩子弄出一點喜氣來,自己簡直沒有安心吃。他則只是低著頭一聲不響的喝著那玫瑰,一杯一杯的只想把自己灌醉算完事,灌醉了好仍然回到亭子間裡去痛哭。房裡除鄰家傳進的五魁八馬的歡呼聲和孩子嘰嘈聲,就全靠那輝煌的蠟燭點綴這年關的佳景。總之,兩人心中還是牢牢的鐫著「分居」兩字,刹那之間,靈魂無從團聚起,天倫之樂也一時敘不來。

  她既心忙事忙吃不下,他則像盡義務專為應酬她而來的,也只胡亂的吃了一點。不久,這筵席就散了,他仍然回到亭子間,挺在床上又神馳到家鄉:家鄉的熱鬧的大廈中,是客秋給虎疫奪了窮愁的慈母,折了辛勞的二兄與三兄,還毀了二兄僅有的兩個好孩子,據說去年的除夕,全家卻沒吃飯就睡了,今年今夜的年飯席中,雖坐著龍鍾的老父、長兄、七弟和二兄的未亡人,然而在那種淒涼的團聚中,他們能吃得下不追懷逝者嗎?不默想漂流客地的自家而神愴嗎?可是誰知道自家也在追懷著逝者,也懸念著悲楚的他們且悲傷著自己呢!……往事的追懷,已不堪他設想的,然而目前,目前所顯現的是許多狂歡者在各自的家園歡樂著,在街衢起勁的奔馳著,孩子們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在儘量的娛樂,在引著火燃放手中的沖天爆,可是自家呢,自家的小家庭呢?仔細一比較,一對照,那沖天爆直把他沖到雲霄中,靈魂毀碎了,飛散了,剩著的只是荒漠中的幾根枯骨滲著血淚的僵屍。

  在睡眠中,兩家頭在荒塚般的房裡渡過了大正初五,於是工廠開工了,新年的景象不復射入這對分居者的心中,他們誰都已厭倦那苦悶的日子,渴望著開工來把生活改變一下。

  時鐘剛敲八點,兩家頭早已作了準備,等掛鐘上的長針正指著「X」上,他就低著頭在她房門口站了一站,便漫踱著走出門,她也隨即趕出來,不自然的和他並排的走著,不交談,不互看,彼此始終相距幾尺遠。在她,這玩意是很滿意的。這樣才誰都知道這一對是「夫」「婦」,賤貨不敢正視他,他也不致絕無顧忌的去沾花惹草。但在他,卻覺著這做作太近於耍木頭戲,這般蹐跼羞怯的走著頗類男女的淫奔,也像僵屍走肉般的無情趣。

  懷著這種不同的心情在走,因之彼此的距離是越走越遠。他以為她是故意走得慢,她則以為他是生怕兩人並排走會使賤貨知道他是已經討過老婆的,於是漸漸的彼此的臉上又染著新的顏色。

  三四天也就這樣安然過去了,但與其說「安然」不如說「又在準備著」吧。

  有一個早晨,時鐘敲了八點,她在娘姨口中探出他是睡著沒起來,過了四十分也還沒起來,其實他是故意那末的,稀飯原來不必吃,只洗個冷水臉,披上一件衣就可拔腳走的,好使她來不及跟隨自己,因此她也以為慢著一點也不打緊。可是五十分鐘即刻就到了。他走下來在她房門口站站便自顧走了。她便匆忙的把事情擱在一邊也追出來,憤憤的說:

  「你就不能等一等嗎?」

  「不能,當初講好到了鐘點就誰都不等誰的。」

  「好,記得的。」她用手指指著他說,隨即又奔回來。

  從這時起,她不再跟他走了,也讓他早出晚歸的去逍遙自在。

  終於在一天下午放工後,她突然走到他房門口板著臉質問他:

  「喂,你究竟打算怎樣嘍?」

  「我不打算怎樣,你不必又來吵。」

  「誰同你吵——這日子我過不了,你索興搬出去住,我情願跟你離婚,我不要看見你這種人。」

  「你去叫你弟弟來評理嘍!——哼,又是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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