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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谿(5)


  「不!……不!……

  「那末,你打算怎樣呢?」

  「我不打算怎樣,我是不敢有什麼希望的,我——我——我只希望你沒有事的時候也來望望我們。」

  「那末,好,我明天來看望你們就是。」

  於是她從他的懷裡爬起來,收了淚,微笑著走到門口去。

  「娘姨,你把小人抱上來看。」

  娘姨抱著小人上來了,孩子是癡癡的望著他,很怯生。

  「個把星期不見就不認得嗎?叫爸爸.快叫爸爸。」她說著就把孩子送給他,「娘姨,你看,這酒精爐子好看不,你知道要多少錢一個呀,這都是少爺搬到這裡來買的。這房裡的東西也都是新制的,花了好幾十塊錢呢!一個人在這裡養病,多愜意呀、怕飯菜不乾淨、又自己燒飯、你看少爺是不怕辛苦不?好奇不?好,如今他又不高興了,明後天又要搬回去呢!」

  「是格,一個人住在格打,清清爽爽,真愜意得勒!」娘姨莫明其妙的瞎湊著。

  「愜是愜意,就是開消太大啦。你曉得每個月用幾何錢啦,一個人?」

  他坐在床沿不作聲,逗逗孩子,望望她們,也想著老遠的過去,以及搬到這間亭子間的這一月和目前,悲愁,吵鬧,歡忭,離合,喜怒無常,循環往復,莫明其妙,於是他微笑著,和她們搭訕著,實在,那時的她不是個惡婆星,潑辣貨,那時的他也不像個強盜,騙子。

  夜深了,她們談了不久就走了,他送她們到門外,又給雇了車,這才回房睡了一回幾月以來未之有也的覺。

  翌日,下工後,他走到她那兒去,她柔情娓娓的款待他,留他在那兒吃了一頓。午後又在那兒吃了晚飯,這都不是他自己辛辛苦苦燒的,房子也比較寬敞,可以東坐西坐,也可踱方步,也可以和人談天,和孩子打趣,總之比亭子間高明多了,舒適多了,夜深了,他還沒有走。

  「很晚了,恐怕沒有車了吧。——實在不回去就……」她瞧著孩子說。

  「也好。」他卻對著床說,聲音很低的,隨即往床上一坐,索興脫了靴往被裡一攢,連頭都埋在裡面。

  如新婚時一樣過了這夜。

  一回生就二回熟,自然第二天下午又到她那裡去。

  「你把行李搬回吧,今天下午放工以後!」她忘記了要他搬出去那回事。

  「不高興,搬來搬去的,而且這個月剛付了房錢。」

  「在這裡又不另外付房錢,那裡付了就付了嘍。」她知道他難為情搬家,極力慫恿著,自己可不願抛頭露面來相幫,就又敷衍著說:「我實在身體不行,下午也想出門有點事,叫娘姨相幫不一樣嗎?」

  「下午就非搬不可嗎?」

  「自然嘍。」

  他沒有再回話就進工廠,她不久也出了門。

  她出門有點什麼事呢,她把這消息去報告給娘家。她是這樣說:「我曉得他是在外頭住不慣的,吵著要搬出去,哼,何如,還不是沒人理他又自己搬回了。」好像非這樣不能夠快意。他呢,他也能猜出她要出門是怎麼一回事,於是當工友們遇著他,問他這兩天來為什麼又在她那裡出進,他就裝著傲慢的神情說:「受不了她的糾纏末!一次不了一次的。瞧著她為自家害了危險的虛癆也有點過意不去。」他覺得要那樣才不致示弱。

  不復記憶被人佔有的痛苦,也不欣羡分居的自由,也不埋怨自家柔懦、寡斷、無用,也不恨她妒嫉、凶鬧,反復無常,也不懷想下工上工時那種蹐跼顧忌的醜態,在那天下午放工時只略略一玩味「自然嘍」,就猶疑了一下便毅然叫娘姨同去,用四輛車將東西搬回來。

  她是早已回家了,等車到大門口,她把大門開開,指揮著車夫搬運。督促娘姨先搬那樣,擱在什麼地方。

  但這對馳名鄰里的夫妻,隨便什麼動作,是頗具號召的魔力的,即刻,大門口站了些看把戲似的女人和幾個愛說俏皮話的半大孩子。於是她忽然又感覺這指揮太近幹賣力氣,太過於巴結那強盜,連忙把身體隱在房裡的窗簾後面。他看看門口站著的那些帶有幸災樂禍的樣子的女人,也看看一事不管的簾後人,於是也退進來坐在衣櫃側的椅上憤恨的低咒著「媽的」。她也知道他憤恨的來源,尤其不高興他眼睛向外面望,她終於走出窗簾外挺拔的站著,把凶臉露出來,不管東西還有一半沒有搬進來就粗重的大聲的嚷:

  「娘姨——快關門!」

  一九二八,一一,一五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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