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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谿(2)


  雖然不知道有無理可評,說是去叫人評理,人總是不能不去叫一叫的。她的確是去了,他也就不便安心睡,抱著孤哀子似的小孩撫著拍著,久之,這小生物也就服服貼貼的睡著了。他把他放在被裡,自己在一邊陪伴著,一邊回憶方才的一刹:那沒有動武的理由的,她並沒彰明的說:「不該接香煙,」「不該和她們點頭」呀!總算自己還穩健,不曾打著她,否則當真評起理來,那就……仗著空頭威勢嚇走她,把她嚇走了就算成功了嗎?……「毀了這鬼窩」……「破它一個壞」……哈……哈。——他在回憶過後又環誦這兩句,於是微笑著,幾乎不相信自己會幹上這末一回滑稽事的。

  夜深了,這女英雄終於率了一個平常接都不到的堂兄,這可出乎他的意外,幸而那是個先淫了丫頭後娶親,老婆兩個還不常在家住夜的平常也在被她譏嘲之列的堂兄,年飯還在口裡就吵著要打牌的堂兄。他是皺著眉,輕著腳步,頭縮進大衣裡走進房的,看那沒靈魂的不尷不尬的樣子,早就曉得他是從麻雀席上被拖來的。見了客,床上這個就連忙起身打招呼:

  「剛才在府上打擾,多謝!多謝!夜半更深又勞駕跑到這裡,真對不住得很!」他苦笑著,趕忙敬了一支煙。

  「呃——怠慢,怠慢!——不必下床,天冷得很!——唉,在家正玩牌消遣,忽然舍妹跑回來——唉!——」堂兄也苦笑著,因為有「評理」的嫌疑,使他非常的蹐跼。

  「橫蠻東西!——你不要看他那涎皮搭臉的鬼樣子,背啦人才又是一副腔調!這強盜我定規跟他離婚。」她眼珠通紅,手指著他,臉對著堂兄說:「我今天請你來就為這件事。——哼,動輒就打人,還了得!」

  堂兄只是笑。

  「沒有的事,我打著了誰啦!——開口離婚閉口離婚,你離好了嘍!」他看不過那凶像也就不肯默認這回事。

  「沒打人,哼,不是走得快——喏,地下這些東西是誰打的?」她指給堂兄看,惜物的眼淚不期掉下來。

  「打人是沒有的事——講起起釁的原因,——真丟醜!」他對堂兄說:「我也不高興講,——這事情恐怕老兄來了也是難解決的。」

  堂兄很為難的苦笑著。室內很靜穆,只有她抽噎的聲音。

  「近來工廠裡事情忙嗎?」許久之後,堂兄設計找出了這末一句。

  「還好,——老兄今晚不做夜工嗎?」

  「不,近來的夜工是玩牌,郵政局裡的工潮還沒解決呢?」

  「呵——是的,工潮沒解決,將來解決之後總會加點薪吧?」

  「難說。——據罷工委……」

  「特此請你來不是談這件事的,要你在這裡東扯西扯幹什麼?」她在旁邊實在聽不進郵局的工潮,那和「評理」相隔得太遠,就不能不打斷這無聊的敘述。

  堂兄還是笑。什麼都不便談,該談的是:

  「現在時候不早了吧?」

  「你走好咧,用不著你來!」她瞪著眼向堂兄。

  堂兄於是便笑著告辭了,他之來本是多此一舉的,而麻雀席上卻無端缺了一隻腳,因之告辭是他非常滿意的事。

  「舍妹的脾氣是——總得請你原諒點。」堂兄走到後門口,回頭低聲向後面相送的他說。

  「沒有什麼,您放心好了。——唉——這末晚使您——」他很抱歉的答。

  「誰是你舍妹?——還請他原諒點!——放屁!——你們都是一巢貨,沒一個好東西。」她聽見了堂兄的話,立在房門口將惡語送出去,隨即碰的把門關了。

  關了門也並不使人為難,亭子間的地板上有一副灰色的鋪蓋,本是招待一位同鄉丘八用的,丘八走了,他讓那東西留著,原想以備自己不時之需的,雖然樓板太硬點,鋪蓋太髒點,但總覺那又是一個天地,自由的世界,也就很舒服的很安慰的進去躺了,那總比伴著自己那惡婆強。

  此後是誰都抱著「你不理我啊,我也不理你」的心情過日子,她有孩子玩,當然不寂寞。他有他的去處,每天飯碗一丟就走,睡覺時才回來。那是多末的愜意!

  不久,年關來訪問這家庭,然這家庭卻無意於接待。他是成天在外面逍遙。她也不能不成夭訪女友,研究對付這逍遙者的方法,研究的結果是站在亭子間門口狠狠的咒:「小心點,我已經找著了真憑實據——哼,哼,你莫逃,自然會有人來辦你。」或把情書找出來說:「這是放的什麼屁,你自己看看?——強盜,騙子!」此外也少不了到娘家去宣傳。宣傳的結果終於把她的弟弟請來了,那算唯一的救兵。

  「聽說你們常常鬧,還打人,這不成個樣子,——祖母不答應,娘舅也不答應。」她弟弟把他請下樓盛氣的說。

  「是誰找誰鬧,這我用不著辯,——至於打人,雖然我脾氣醜,卻不曾有過,你們不答應就不答應好咧,聽便你們怎樣處置我!」他臉色蒼白的起身往亭子間走,頭埋在被裡,身子抖著,似乎受了委曲般的在飲泣。

  「你用不著動氣呃!——我不過對你這樣說說罷了。」她弟弟跟上樓禁抑著不好的情感說。

  「不必跟他談,——你看他這副樣子,還有樣什講頭,離婚就是。」她在亭子間門口威武的嚷。

  「姊,你別響,你這副樣子也難看。——來,來,我們到下面再談談,大家平心靜氣的。老是這樣吵下去真太難了。——」

  於是大家走下樓在客堂間坐定了。

  「舊帳不必算,現在,你的意思究竟想怎樣?」她弟弟對她說。

  「我還是想同他離,一動就拍桌打椅的——孩子給他嚇壞了,娘姨也不肯做,我情願一個人住安耽。」她口是心非的說,以為一提起「離」就夠把他收服的。

  「你的意思想怎樣?——她說是要離。」她弟弟試探著問他。

  「我不怎樣,隨便她要怎樣就怎樣。」

  「不能隨便,隨便是不行的,——她的話你究竟同意不?」

  「我沒有什麼不同意,只要她怎樣合式就怎樣,總之,吵鬧的日子我也過不了。我是承認我的脾氣壞,但她——」他始終含糊的答,生怕承認了。或者會有出乎他能力之外的條件終歸使自己屈服的。

  「你的脾氣好,你的脾氣好!——我不要同你這強盜住。」她橫蠻的說。眼淚滔滔的流,已決心收服不了他就只好鋌而走險的。

  「姊你還是這樣我就不管了,隨你們自己去。——我看你們並沒有大了不得的事值得離婚的,況且當初既是戀愛結的婚,一點小事就鬧到這樣,不是笑話嗎?像小孩子一樣的,你們自己想想——我的意思不妨暫時分開住試試。你住在這裡,他住在亭子間,誰都不能走到誰的房裡鬧,如果誰走到誰的房裡鬧就是誰的不是,到那時就沒有法子想,只有離。你們都同意嗎?」

  「可以,好。」他爽氣的說。

  「就分開住也好,——但是他,每天飯碗一丟就跑,一定是外頭有個賤貨在等他啦,不然,他這樣趕來趕去幹什麼啊?」

  「那末,你究竟有沒有相好的嘍,外頭?就是有也不妨直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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