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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谿(1)


  從放工的鐘聲裡走出工廠,便雜在一群奔跑著趕午餐的女工中了。他想:在這一堆堂客們裡漫踱著,設若其中的一個垂青起來,或無意間互相推撞一下,那成?三腳兩步跳出這漩渦吧,但家裡那個娘姨年紀不算老,也許樓上兩個年輕女人在灶間燒菜,或在後門口談天,自家在那中間呆呆的站著,那又成?……懷著這不安的心情,於是前後左右那些穿旗袍的,系裙子的,剪鴨屁股的,梳橫S的,以及長的,矮的,蠻的,俏的,平常本可任意回頭去瞧瞧的,這時也只得非禮勿視,頭端端正正的豎著,眼珠斜斜的溜一溜便直射著老遠的車馬和眼前許多活動的曲線;身體是東閃西避的像在交織的電網裡穿插,也像熱鍋上的螞蟻那般走投無路。他知道如此小心翼翼恐還不足以贖其辜,因為後面一大群裡有他那個她,而她那雙眼睛又一定還像巡洋艦上的探海燈,在監視著他,巨炮瞄準著他,一有動作就會被轟毀的,實際,別的事他並不怕她,但在男女的關係上她對付的能力可不弱,一絲一毫都不放鬆的,有時還無緣無故在挑釁,以為不如此這野馬定規給什麼賤貨牽了去。因此,起碼,他對她是不能有點不跼蹐的。

  家門口是到了,娘姨已經燒好飯抱著小人在弄堂口候著,灶間也是冷火秋煙的寂靜,他脫了險似的在客堂間門外很挺拔的待著,以為一路都在上帝鑒臨之下,自問是可告無罪於她的,但不久,突現在後門口的卻仍是老早就板起的一座三角臉;本來這不過板一板而已,沒別的變故終究要復原的,可是樓上那兩個偏在這時走下來,而且不能避免的滿不在乎的在他身邊擦過,這就不能不使那個她眼珠朝他和她們之間翻著,強盜似的從口袋裡搶出鑰匙,粗重的開了鎖,猛烈的推開了門,隨即把那「賤貨」暴出來。如果他回嘴,那「不關你事」定規可以聽到的。他是已經做過幾年的男人,當然知道怎樣利用男人的火,那火一發,在女人看是應該了不得的。這小風波用威嚴的沉默盡對付得下,因之他不響。看形勢,她也就不敢再多嘴。

  飯菜像貢在兩個雷神前,沒有聲息也無暇玩味就被吞掉了,又生怕這局面的開展,男的便飯碗一丟就走了。

  說是兩家頭暫時離開了太平些,但那只是暫時的事。

  到下午放工時,他還是不敢忘記上午那回事,特意在工廠多待一會,揣想著馬路上那些妖精是已經絕了跡,揣想他那個她是一路平安的已經走到家,已經好好生生開了房門一屁股釘在床沿正默念著「現在該是他回來的時候了!」然後他才急忙竄到家,一直沖進房,使自家和樓上人連打照面的機會都沒有,這才算差強人意的,他沉默的看他的書,她也放下板起的面孔料理她的一切。

  人是到家了,沒問題的,然而這天是臘月二十三,她祖母家請在晚上吃年飯,兩家頭早就答應一定去,前一天也有人來囑咐過,十回請就有九回不敢到的他,這回當然不反悔,可是那時形勢似乎又變了,她打扮好了自己,關照好了娘姨,預備好了孩子的飲食,一切都安排好了,抬頭瞅著伏在寫字臺上一本正經的看書的他,裝出個不自然的和顏悅色來:「喂,你究竟怎樣嘍?——不早啦,還不預備?」這樣問的時候,然而他不理。實際,他是嫌她只肯出五成「低首下心」的價格來買自家的承諾的,男人在女人身上圖報復,有時宜於在晚上用嚴峻的態度,也宜於她娘家有事故的時候,因之等第二的「喂,趕快啊!」發出了,他才頭都不抬的強勉著答道:

  「你去你的好婁!——我是不去的。」

  「喲喲喲,又裝架子,因為上午說了那末句話就——?」

  看形勢,只要他肯開口事情是可以轉彎的,她就涎著臉把話頂上去,生怕弄僵這樁生意似的即刻加了幾成價。但這反而引起對手的居奇:

  「無論如何不去!」

  「那你就當初不能答應人家呀!——害他們等,而且請了多少次,一次都不去是不行的。——等下他們問起來,我把什麼話答應?」

  「不去,不去,死人也不去——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他們問起來,你隨便扯句謊就行。何必定要我同去?——跑到人家吃一頓,回家要嘔幾天氣是犯不上的。」

  逼到「嘔氣」上,實在是使她無法解辯的,就只好沉默著。但排了許久的陣,不去是太掃興,一人去又不便,且在玻璃櫃前扭了一扭,總覺著那旗袍太合式,頭髮也剪得真稱意,新皮鞋在地板上閣托閣托的也著實有韻致,時鐘是早已催走了黃昏,還在滴打滴打的真令人煩煞,人是伏在寫字臺上在裝腔作勢,去是未嘗不可去,就為著通不過「嘔氣」那難關,於是,起首,她不能不「只要你自己……我為什麼要……」的低語著,但終於立即改口說:「呵喲,走吧,老天爺,我決不和你吵就是。」這似是帶嗔帶笑的語調,實際她是已經做出實足的派頭在哀懇了,且蛇精般走攏來纏,推,他雖則口裡說「真討厭!」「真麻煩!」心裡未嘗不這樣說:「是時候啦,只等你再懇求一下就可以……」於是,果真等到受了她一下推,他才勉強收拾收拾。一道走了,臉上依然滿堆著不情願的烏雲。

  祖母家有她的一個寡嬸嬸,是她先叔由堂子裡接出來的,年近四十還是胖裡藏嬌,不曾減卻一點疇昔的風度,也有她的兩個年輕嫂嫂,分居的她的弟弟也帶著小巧的媳婦兒來了。這些人都伶俐活潑,擅應酬,在她的眼裡那都是些尤物,足以迷惑她的他而有餘,在敬茶敬煙等事上也都是些引誘的勾當,說他倆是和她們在一塊吃年飯,那真罪過。

  這自然是飯吃了就不願在那兒多停留的,加之男的女的聚在門口送別時,那又簡直等於在幽會,在情話,總之,她是嫌他和她們太接近了,就匆忙的往前沖,示個範好使他識相,隨即又轉頭嚷:

  「走啊,還站著幹什麼!」

  在許多人前他不便回嘴,只悶著走,他是完全被賣了,被騙到她的勢力範圍內給白罵了一頓。他的血在倒流,全身在發熱,人是機械的被一肚子蒸氣在推行,直到街口才從一堆惡毒的憤怨的言語裡找出那極輕鬆的一句,不管那已是幾乎失了時效的:

  「走自然是走,誰還想在這裡過夜不成!——我原是不肯來的,媽的,不知是什麼鬼要牽引我。」

  這幾乎是對自己說,在車馬喧嚷中,她已經低著頭在兩丈遠的人縫裡鑽了,然而他總算籲了一口氣。他眼光四矚著,覺身後沒有巡洋艦,也沒有向自己瞄準的巨炮,心頭一舒展就忽然被一種神妙的感覺牽制了他,他不明白她為什麼無緣無故要頂撞自己,卻又在憤怒中把自己放棄了,讓自己在男女雜遝的通衢這般的自在?難道她是藉著這玩意來消遣?那就自己何必那末的認真?於是他就像人海中的夜的夢遊者一般,把自己擱在一個旁觀者的地位來觀察自己以外的他和她,以及一切,那醞釀著正待暴發的火花早已無形消滅了,突現在眼前的仿佛是一個奇特而桀驁不馴的不許任何雌動物佔有她的伴侶的雌動物;她沒頭沒腦直往前竄,讓那些雄動物把她推到左又擠到右,有些是走過她連連扭轉頭迷迷的瞧著她,有些是牢牢的在她後面跟著,於是他想:假使她是為自家所有,自家能看得過意,不把那婊子崽槌個臭死?假使她不為自家所有,自家能不像別的動物樣也扭轉頭瞧她個仔細?甚至趁著黑暗著實拿出手法來進行一下?那鴨屁股,旗袍,高跟鞋,豈不和別的雌動物一樣具著引誘力?她又何嘗不像在別的動物的眼中的一樣可愛?假使別的動物對於她進行成功了,她是不是又給佔有了使別的動物又和痛苦的自家一樣?……這奇跡在他心裡一來回,幾乎使他笑。總之,仔細想,實際上他是她的。名義上,她也是他的,這是大數難移的沒法挽救的事。他不是個旁觀者,他實在熬不住被人佔有的日子呀!於是他就在心裡又長歎起來:在馬路上來往的仁人君子啊,你們倘能吊膀子把她吊上,把自家解救出來,那真是該謝天謝地的事!為著她,自家常是腦袋脹,胸胃痛,和男朋友等於絕了交,和女朋友簡直不通信,和國家社會也絕了緣。和家鄉也幾乎不來往。同學們都在政府裡當科長局長,拿三四百塊錢一月,自家也不是絕無門路可鑽,何必定要把住那三十幾元一月的所謂鐵飯碗,受窮受罪,將自家幽囚著,沉悶著?這全是為著她,全是為著她啊!然而她還是這樣不體諒,甚至使自家受種種的奚落與薄待!況且自家還是真正壞到怎樣的程度和她嬸嬸或祖母吊過膀子?跟別的女人戀愛過?狂嫖濫賭過?退百步講,就算自家不愛她,也是不能勉強的,而且這全是她愛無中生有的吃醋,自作自受啊!這值得她束縛自家?監視自家?她到什麼地方去,自家從來不過問,她可以和別的男人獨來獨往,自家為什麼就不可以?人類除了男便是女,自家難道只能和人類以外的動物們往來嗎?世間的女人不絕滅,恐怕自家是永無寧日吧……唉,假使海洋中有這末一個荒島,連雌禽雄獸都絕跡的荒島,比魯濱遜住著的還荒漠百倍,自家真情願漂流在那兒,無聲無息的活著,無聲無息的死去,到那時看她又將怎樣說?好幸運的魯濱遜!好悲哀的自家呵!……

  鬱悶,悲愁忽又將他緊緊的包圍著,頭縮進大衣裡,一步高一步低的僵屍般將自己搬到家之後,原想順順暢暢的在冷靜的被裡埋葬了自己,好玩味那空幻的荒島中的樂境。可是剛進房,小孩在娘姨手裡忽然嘔吐起來,他那個她蹌踉的走攏去一把接住,就開始無名的咒:

  「都是吃了這頓倒黴的年飯!」

  好像這話不受聽,那態度也不受看,火山在爆發啦!地在震動啦!他忍著忍著,但總覺那是無可避免的天災,自己不能不陷落到那種天翻地覆的境界裡去。朋友們曾勉慰他過:居家用得著糊塗二字。又有個朋友曾替他打過一個比方:男子頂好做個牛皮糖,可圓可扁,然而這時的他是覺得再糊塗再牛皮糖化也不成功的。

  「誰叫你去的啊?誰叫你去的啊?——你在這裡咒?」他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唇在發抖。

  「這不關你事。」她扭轉頭也眼睛半天不瞬的睜起和他的對射著,眈眈的像要吞掉一切。

  「我曉得這不關我事!——這全是我的不是:不該接那寡婦一支煙,不該和她們點頭,更不該聽了鬼的話——去,去,——我早划算到吃了這頓年飯是要倒黴一世的,媽的!」他除睜眼之外又咬著牙,似乎光這樣還不行就又在桌上加了一巴掌。

  「用不著扯三扯四的,你這副樣子沒人怕,你要借著由頭鬧,你鬧好咧!——一來就拍巴掌!」她把孩子放了,騰出右手,用無名指指著他。

  「是我借由頭啊,我就來借借由頭看。」沒人怕是再羞恥不過的,那非借重暴力不成功,他就眼光四面逡巡著。但一時不知從何處下手,最後是椅子的不幸,由房裡飛到天井裡,斷了一隻腿,再用手在桌上一掃,杯碟就遭了殃,滾了蛋,由牆壁上溜到地下,散了,接連地握緊拳頭慢慢的走近她,「媽的,我真恨透了,非把這鬼窩毀了不成,非大大的破它一個壞不成!」

  原無意打人,但照這形勢進行,假使對方還不怕,那就非打不可的,因之他只是慢慢的向前走。但前途沒有什麼障隘,好使自己盤馬彎弓,而且相距本極近,這樣慢踱著頗近於徘徊,因之他忽然感到這樣的徘徊好像在做戲,對於剛才說的像做小說樣的句子也太不倫不類,但又不能當作玩笑事,否則空頭威勢會失效,英名會掃地,於是不能不走攏去,在她的頭上搖晃著藍筋暴出的拳頭,同時就補了這一句:「而且非做點樣子給你這混蛋看看不成的。」

  「哎呀!你們看呀!無緣無故打人呀!——哼,小孩嘔吐,我說不得呀!我叫人跟你評理去。」

  一半的話是在後門口嚷出來的。娘姨也走開了,孩子起首是驚哭著,終於被擲在褥子上嚇呆了。並非怯,她只是要在深夜裡叫人來評理。

  「別走,用不著怕呃——媽的!」他向著空洞的後門口又揮著拳吆喝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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