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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2)


  偷兒在聽差手裡屈服著,振宇先生和老羅即刻進房查看,什麼都沒短,又都跑出來。只是振宇先生的甜蜜的夢被鬧散了,而且受了虛驚,他決不肯輕輕放過那可惡的偷兒,還是跳起來嚷著「打,打,打!」

  「唉,打他幹嗎?這種人也是沒法才做這事的。不過他進錯了門,他是個倒黴的賊!噲,你看對門房裡,門還是敞開的,皮袍大氅掛著好幾件呢!」老羅用閒逸的口吻說,又指著那羞怯到萬分的偷兒,「賊啊,你太倒黴了啊!偏偏走到我們的窮房裡來,偏又遇著這位先生——手指著振宇——醒啦!」

  「老羅,你真見鬼,這種賊骨頭你跟他開什麼玩笑。這次不警戒他,下次他又偷別人的。你優待他,他將來不會優待你的。你說他倒黴,如果他今晚在這兒發了財,那就該咱們倒黴了。真見鬼,真笑話。」

  「這不是笑話。咱們現在是正倒黴的時候,他光顧了,即令不被捉,也就是倒黴透了頂。若果咱們現在是發財的時候,就讓他今晚不倒黴也算不了什麼!你說優待,不打他,這算得是優待?!」

  「你的話不近人情,你去瞎煽你的,我是冷,我要穿衣去。」振宇先生十分不高興的進房穿了衣。「冷」字提醒了老羅,老羅跟著頂了他幾句:「冷嗎?何如!你也知道冷。我想凡是生物都想活,這條路上不能活,便在那條路上活,總是打著主意要圖活。就比方他——手指偷兒,一壁自己也往臥房移動想穿衣——吧,不一定就想靠『偷』來活著,不過『偷』也是他一種暫時不得已的生活方法罷了。你看他那枯瘦如柴的樣子,那噁心的單薄的衣服,在這樣冷的晚上,他那能不想打點生活的主意,你別打他,我是愛管閒事的,倒要去問問他看。」老羅一壁穿衣服,口裡還是不斷的嘰咕著「唉,一切的生物總是不擇手段在謀活的,一切的生物總是……」

  「好,你問他去,我不管。」振宇先生消極的抵制著。那時偷兒也已被押進了房。

  「喂,我問你,你幹嗎要做賊啊?——你說啊,低著頭幹嗎?我們不一定要辦你,你老實的說啊!」

  偷兒縮做一團的戰慄著,他以為老羅還在跟他開玩笑,始終低著頭,後來被逼不過,才死氣沉沉的眼睛向老羅翻了一下,他為老羅那和藹而誠摯的表情所激動,他頓覺以前的話不是開玩笑,他相信他是天地間的極好的人,他為他的真實而偉大的感情所支配,眼淚蜿蜒的流下,腿兒慢慢的彎曲了,蹲在地下,終於顫著嗓子說:「先生,我不敢瞞您,我,我,我是個逃兵,由陣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三天了,沒得吃,沒得穿,也沒地方住,靠人家佈施,大半天也接不到幾個大,不得已才幹這下流的事,下次可真不敢了,請您開恩放了吧!若是上頭知道,這條命還不如……」偷兒說著,搗蒜一般的叩頭。

  「你別叩頭。」老羅揮手止住他。「我不把你交巡警就是,你放心,再說下去吧,既是好好的當著兵,幹嗎要逃呢?」

  極苦悶的表情呈現在偷兒的臉上,他不願舊事重提,只是搖著頭,但他感于老羅那慈悲的樣子,關懷他那般的深切,只得又鼓著勇氣放膽說下去:「說起來,唉,話就可就多啦。先生,您不知道先年的兵好當,於今的兵簡直是白賣命。象咱們當小兵的,無非為著一份兒口糧。口糧?!上起火線來,有時兩三天見不到又黴又臭的餑餑。在陣上受了傷,三四天沒人管,」他手觸著傷處,喉兒給什麼塞住了似的。「大寒天穿的還是這個!」他瞧瞧身上的服裝,眼眶兒紅了。「提起餉,每月十塊還得扣伙食,三四月不關是常事。當新兵的還得擋頭陣,炮火連天,許進不許退。唉,講到當兵,我,我,再世也不想啦。我是大前天晚上開差時跟弟兄們打夥兒逃的。沒想到逃到這兒……」

  那時候兒,聽差的無形中解了嚴,興致很濃的聽得正入神,老羅的臉上籠翠著濃厚的愁容,可是振宇先生卻在床邊皺著眉頭打瞌𥅻。

  「那末,你不想家嗎?你逃到這兒打算怎樣呢?你家在那兒?你姓什麼?」老羅雜亂的問。

  「想是想回家,但……」偷兒瞧瞧自己的模樣又頓住了。好象說不出口似的,即刻又改變方針說:「聽說我老弟到這兒半年啦,他是由山西到這兒的。不知他在那兒,幹的什麼事。他出門四五年啦!我在營裡常常調動的,好久沒寫家信。家裡也沒信給我,我不知我老弟在那兒幹事。我是P府人,我姓吳,名字叫吳敦誠,我老弟叫……」偷兒神經紛亂的,還要往下說。老羅打斷了他的語句:

  「老吳,這人是你的同鄉,又是你的本家呢!」老羅帶笑的瞧瞧振宇先生,又回轉頭來問那偷兒:「再說,再說,你老弟叫什麼?剛才我不該打岔的。」

  振宇先生早已由夢裡驚醒,他早就懷疑偷兒的語音怪耳熟的,「吳敦誠」已使他萬分的愕眙,而「我老弟叫……」更是一炸彈,炸得他的靈魂飛濺了滿地一般。他在燈光之下敏銳的隱約的辨出偷兒是誰了,他想不到在幾年的睽隔中,那偷兒的相貌變得那般的淒慘可怕,簡直比夢裡所見的還可怕。他也沒注意自己的樣子也變得使偷兒認不出,許是他在自己威武的「打」的聲音裡震悸得不敢抬頭的緣故吧,許是自己離燈光稍遠為黑影迷蒙了吧。起首,他的臉上拼湊著愁煩,懺悔,羞慚的種種顏色,但一目睹偷兒那寒酸透了頂的姿態,與其卑劣達于極點的行為已暴露在聽差,在闊友之前,那不啻會將自己的一切葬埋了,他不能將自己的名譽和他的同歸於盡,於是各種情緒驟然轉變而為劇烈的惱憤。他不等偷兒開口,暴跳起來,將自己豎在偷兒和老羅之間,深赤色的嘴唇,不斷的朝上翻:「放屁,放屁,我的同鄉沒有這樣賤的賊骨頭,我的本家沒有這種爛汙胚。把他帶上區去,帶上區去,我不能讓他在我房裡瞎說霸道的。」

  「那何必,那何必,我看這人怪可憐的,送他到區上去於咱們沒有什麼益。我剛才說錯了,別動氣,別動氣,啊!」老羅竭力和緩振宇先生的盛怒,一壁掏出兩塊錢來,說:「喂,姓吳的,你別再幹這事啦,強盜收心做好人。好在離家不很遠,你還是回你的老家吧!這裡我給你兩塊錢。唉,老吳,咱們雖是窮,兩塊也不過兩個子兒一般的,你也給他兩塊吧!」

  「不是動氣,實在的,這傢伙太可惡了。老羅,既是你這樣的慷慨,據他自己說又是P府人,那末,我帶他到會館去查查,看有人認識他的老弟的沒有。」振宇先生很張惶的兩隻眼睛釘著那偷兒。接連的說:「順便也好請同鄉多捐幾個錢打發他回去。真是見啦鬼!捉賊,捉賊,捉出那末大的麻煩來,這是我今生頭一次,老羅我告訴你。」不知如何,振宇先生公然對偷兒開了恩。

  偷兒初不料到申述自己的身世會闖出滔天的大禍來。他雖是出沒於槍林彈雨中,早置生命於度外,然而既已逃出了危險境,又要嘗鐵窗的風味,這可不值得,而且自己是逃兵,或許還要受軍法的審判和處決。他為著不絕如縷的生命,又起了動搖,於是又顫慄著,又泫然的流淚了。一直到振宇先生赦了他,他才匍伏在老羅的跟前叩了兩個頭,勉強的收受兩塊錢,隨即又向振宇先生跪下去。當他誠虔的叩頭時,老羅的「同鄉」「本家」在他的耳裡似仍在蕩動著,卒致引誘著他向振宇先生大膽的看了幾眼。振宇先生臉色很難看,不情願受這卑劣的偷兒的敬禮似的,頭轉向著別處。

  白日鑽出了濃雲,普照著大地,偷兒換了一套半舊的棉褲褂跟著振宇先生在往會館去的路上交談的走,到了會館後,振宇先生關照管事的,請他收留這流落京華的一位同鄉。於是那偷兒暫在聽差的房裡住著。

  當那間房裡沒有別人時,振宇先生頹喪的立在房門口,瞧著那偷兒說不出一句話。心裡不知是惱憤,是羞辱,偷兒卻伏在桌上抽噎著,他回憶軍中的生活,逃遁時的惶恐,在街頭行乞時的醜態,在公寓偷竊時的苦心,與夫老羅,振宇先生的臉子,他不由得抽噎了。

  「唉。」振宇先生歎了一聲,「哭什麼,我真不好怎樣的罵你。我告訴你:在這兒我不許你說我是你弟弟,你明白嗎?」最後的兩句話,聲音是輕輕的。

  會館裡的聽差——老王——走進房來,振宇先生很神氣的吩咐道:「老王,你陪他去洗個澡,吃吃,逛逛,聽見嗎?」老王歡喜的答應了。振宇先生掏出兩塊錢給偷兒便走開。即刻,以援助同鄉的名義,在會館募起捐來,以他平日應酬之周到,公然在幾刻鐘內募了八塊錢,很高興的回了公寓挺了一大覺。

  下午,他到衙門裡預支了半個月薪水便出來,看了幾家公寓,不能自已的又到會館去。

  偷兒一個人躺在床上,振宇先生又在房門口站著,默默的,默默的,眼光炯炯的射著那偷兒,臉額上的藍筋皺成交織的河流一般,真像誰該欠了他十萬八千的不高興。他從偷兒頭上看到腳上,看透他的骨髓,看透他的全體,總而言之討厭透了頂。於是一把無名火燒起來了,便開始對偷兒煩,算是抑制著盛怒的對他煩:「不知道你如何這樣愛睡覺,唉,我一見你們這種人就頭痛!好好的兵不當,要這樣的沒志趣!」在茫無頭緒的千言萬語中,他只隨便挑選了這幾句。

  「兵實在是當不了,我情願安閒自在的餓死。」

  「那末,你還是回家去,搭晚十二點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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