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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1)


  新年還沒過完,振宇先生又為著父親的明片,沉入惱憤中了;明片上除照例的「丹兒學膳費無著,窮年飯穀亦差數十擔」外,還加上「汝敦哥自去年九月入伍後,至今音信全無」等的寒酸話。他常收到家中索款的信,沒一回照辦過,他父親明知不能將他怎樣,但這種信還是一封一封的寄;他也明知那於己無損,有時且可借此對付向自己借錢的朋友,然而還是一次一次的惱憤著。本來,家裡窮,再加上敦哥當著兵,而且音信全無,已足夠惱人了,這沒臉面的事偏又堂皇的載在明片上,設或給闊友或愛人知道,甚至給識字的聽差瀏覽一遍,那豈是鬧著玩的?!因此,他非常惱憤。不過徒惱無益,憤更不值,為補償因惱憤所受的損失計,索興把家書銷毀了,出去消遣消遣,這在他差不多成了個例規。於是他咬緊牙齒,手指頭全神貫注的抓著那明片,差不多幾世紀以來蓄積的怨毒至今才碰著機會,得以發洩淨盡——就使勁的一扯。明片粉碎的飛進字紙簍裡後,他抽了兩口氣,擦著火柴吸煙,可是神經更加興奮起來,皺一會眉毛搔一會頭,一種受了羞辱的苛酷而愁煩的樣子全露在臉上。

  「敦哥除了當兵不能做別的。當兵自然免不了危險,如果陣亡,也就算了啦他一世。」「丹弟的學膳費,……唉,三十多塊錢若不在正月初五那天花完,即令不寄家。也不至死在公寓裡煩悶。」「半個月沒出門啦,昨兒雇著車滿想一進老張的門就叫他墊上車錢再開口借,他不在家,就原車訪老徐,訪老陳。他媽媽氣死人,輾轉的奔波,鬼影子都沒有,仍然挺屍樣的回了家,叫聽差墊了十五吊,這算是逢時遇節對他慷慨過,不然……」「靈芝芳的《饅頭庵》偏在這時候開演……自從邀人捧過她兩回後,聽說現在很能叫座兒啦,那小妞壓根兒不錯,我不捧,總歸有人捧的。一回生,兩回熟,再捧兩趟,說不定就可上她家去遛搭。」「老羅作過幾次的東,和他是新交,難道一次都不回禮,薪水七八十元一月,好意思?!只是錢……嗨,有啦,明天預支薪水去,管得了那些!」

  不管身邊半個「乾隆通寶」都沒有,他想排遣腦中的「敦哥」和「窮年的飯穀」等,瞧著身上黃生生的大氅,貿然發一發狠,不答價就跳上車,吩咐車夫在單牌樓歇一歇,車抵目的地,他跳下來走進有「當」字的大門,刮下大氅往櫃檯上一拋,那神氣好像是:「老主顧,狐皮袍九成金的悶殼表都當過,件把大氅算得了什麼!大爺雖則窮,總還有大氅當。」夥計照他所要求的數目,給了他十圓,他象當店裡的大掌櫃一般跨出來,不可一世的跳上車,指示車夫往遊藝園的路上奔,心腔突突的嫌恨車夫追不上汽車,遊藝園的包廂會落空,遊藝園裡麗人們的脂粉濃香會徒然的向天空飄散,心愛的靈芝芳會等著心焦而意懶。車夫喘著氣,冒著汗,腿兒跟不上,全不看見似的只顧使勁踏著腳鈴催。軟弱的夕陽已給嚴寒逼上了萬家的屋頂,夜幕漸漸在跟前開展,冷氣一絲絲侵入腋下,朔風一陣陣送進褲腳管,他雖有些抖顫,但腰身扭一扭,肩上的負擔倒是輕鬆了,褲裡有新鮮的氣流漾動著也頗有益於衛生。「敦哥至今沒音信,許他忙著當排長,遲早總會榮歸的。於今當老兵的誰肯白賣命!家中的苦況,算得了什麼,這年頭那家有剩的!」這念頭飛燕掠水一般的飄逝了,翻騰著的主要的打算,卻是「請老羅老周等,連自己,門票一元少不了;包廂三元;小有天的和菜,不,點菜,三元;香煙和雜費至少一元半,剩下的還公寓的聽差,好維持以後的信用。逛他個痛快,他媽媽,逛他個痛快。包廂頂好在前排的中央,那末,她一出馬就瞅得見,心裡一定驚喜的跳著叫:喲,我的他坐的還是包廂呢!……那簡直不待捧,她眼眶裡那對活溜溜的珍珠兒怕不會向我懷裡滾!單怕惹亂她的注意疏忽了做工倒是真!」

  興盡歸來,已是夜闌人靜的時候。老羅不便回家,振宇先生邀他到自己的公寓去。

  公寓在後門外僻靜的街尾。振宇先生的臥室在院南。院西的一道牆,塌下一大塊,下面堆著預備補牆的泥磚,排成二尺高的長方形。臥室是狹長的,窗和房門朝北並開著,窗下擺著桌椅,床在南頭。房門口的壁上掛著些春服,桌椅上堆著他倆新脫下的。

  在老羅的呼呼的鼾聲裡,時鐘敲了兩下,那時房門口ㄊ——ㄊㄚㄊ——ㄊㄚ的響著,耗了啃東西似的。

  過十二點睡,便通宵難得好睡,這是振宇先生的老毛病。況且白天他過於勞苦奔波,神經系起了「恒動」性,那時就不肯停止運用。他雖是閉眼仰睡著,實際上,靈魂是在亂夢的狀態裡,在接近他的理想的另一個世界裡。在那世界裡,他是有威權的天使,能任意指揮一切,滿足一切。他由父親的明片上演繹起,儼然的看見敦哥穿著髒透了的灰衣,廢疾院的殘傷者一般,托著過重的長槍,擺在壕溝裡瞄準,消瘦的臉上,生氣全無;肚皮貼著背脊,軟弱到不能隨意的轉動。那完全是饑餓壓迫他。命令驅使他,機械的勉強的掙扎著,生命在殺氣森森的槍刺上搖晃。唔——敵人的通紅的炮彈從天邊閃出,衝破濃雲,斜落在他那不幸者的壕溝裡,嘩喇——他消滅了,他的同伴消滅了。唉,可憐,這算了啦他一世,難怪音信全無!爹媽從此別掛念了吧!我也別掛念了吧!孤寂的他在消滅之後還有我在遙遙掛念著,魂如有靈,該記取我這點手足之情吧!如果這是夢幻,那便還得掛念,還得憂煩,而且也沒用,甚至今生再能相見,更沒用,除非他仍往一個槍炮堆裡鑽去。他不能做別的,也沒別的給他做。在這世上,他徒然留著不良的印象在人們的腦中,糧食缺乏的家庭裡徒然增加了消耗。……

  在老羅的呼呼的鼾聲裡,時鐘敲了三下,房門口還是ㄊ——ㄊㄚㄊ——ㄊㄚ的響著,耗子啃東西似的。

  振宇先生覺著自己並沒睡熟,又側轉身朝裡面試試看,但頭上發熱,熱水似的在醞釀著沸騰,腦中思慮的火繼續的燃著:涵瑜,你的嫂子也到了遊藝園,她最愛逛那兒的。她曾在你面前說我來著,說我家裡銅鈿沒有,薪水一眼眼。哼,小有天裡吃著滿桌酒菜的是誰?她縮在角落裡正吃著一碗素面,忽然瞧見我,三口兩筷將面裝下肚就趕快遛著走。她好像瞧見我沒穿大氅,但這是逛,並不在乎禮貌,大氅交給聽差收著也作興。我堂皇的在坤劇場前排的包廂裡坐著,多寫意!不怕她穿得很標緻,還是由雜座裡躲到新劇場的人堆裡去,她還許逢人偏說包廂裡是她妹子的未婚夫呢!哼,那樣的逛也算是個老逛家!像她那種上海人,一粒花生米要做幾口吃,表示口裡常常有的吃,我吳振宇就瞧不起!……

  在老羅的呼呼的鼾聲裡,時鐘敲了四下,房門口依然是ㄊ——ㄊㄚㄊ——ㄊㄚ的響著,耗子啃東西似的。

  振宇先生還是不能熟睡,他有點心焦意燥了,但黑魁魁的天地頗適合他的幻境,他在床頭輾轉反側的真是閒愁萬種,幽懷沉結,一切的一切,他所感覺的只是渺無邊際的空虛。於是他俯著身子睡,腦門裡又換了一個花樣:可惜同床的是老羅,不然正好並頭……床是這麼的窄!靈芝芳的確向我笑過,射過多少回媚眼。但是還得努力的捧,現在就追她的馬車是徒勞。唉,犧牲大氅去逛,究竟是打腫臉稱胖子的事。不過,逛得老羅他們個個都開懷,於自己的情面總算過得去,往後該叨誰的東,我算算看,嗯,老周好像在預備請吃一台花酒。……

  在老羅的呼呼的鼾聲裡,房門口比較強烈的響了兩下便驀然寂靜了。

  振宇先生惱悶的轉身向外睡,索興張開眼睛看天亮了不。窗紙上蒙著一片深灰色,房門口處卻現出半截淡白色的天空,星星一眨一眨的似在開玩笑。他微微的咳了一聲,可是那淡白色突然伸長了,好像房門開開尺把寬。但在幾分鐘的寂靜中,那淡白色又縮短了,給什麼障著了似的,他受了強烈的刺激一般,胸部一起一伏的跳動著,捏了老羅一把,但老羅卻是很閒逸的合著節奏打著鼾。他想再觀動靜,但是一種恐懼逼來,不容他再偵察。他不信妖魔的,他決定那是偷兒。「糟啦,偷兒在門口一伸手,桌椅上的皮袍馬褂和壁上的一切,會一掃而光,對不住老羅還在次,明兒個怎麼好起床,那兒來的第二副本錢再添制?!偷兒是剛來倒還不打緊,單怕他是最後的搜索!媽媽的,來不及喊醒老羅啦,得嚇他個措手不及,追回原贓才算數。」於是他扔開被,赤著腳,縱步跳下床,「賊來啦!」他喊著助威,追出了房門,順手拾起兩口斷磚,繼續兇狂的嚷:「你爬牆,你爬牆,我送掉你的命!你動,我開槍打死你,媽的。」他就如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鼓起畢生的勇氣去應敵,深夜中的虛偽的咆哮竟將偷兒壓服了。

  「怎麼啦,怎麼啦?」老羅驚醒後,喊著奔出房。

  「賊,賊,老羅,只有這兒是出路,我守在這兒,請你快快叫醒聽差點燈來。」

  兩個聽差持著燈來了,偷兒將頭藏在磚堆的角落裡正同鴕鳥見著人埋頭沙裡一般的可笑。他被捕時瑟索的立起,本能的掙扎了兩下便無抵抗的低了頭,臉兒黑瘦得可怕,身上穿著一套泥色的夾褲褂,比塵埃還髒。他在抖戰中似乎不知道這世間有他自己。

  「打,打,打,偷東西啊!打!」振宇先生磨著牙齒,晾出藍筋突起的拳頭在偷兒的眼前晃動,「簡直沒有王法了,非把他打死不行!」

  「還是把巡警叫來吧?!」聽差提議。

  「不行,不行,吊起來打他個半死半活再交給巡警。」振宇先生始終堅持的要嚴辦。

  「天快亮了,我看短了東西沒有,再瞧著辦吧?!」老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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