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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1)


  一

  黎純五從「佛波西國」和「重見光明」的匾額下的條桌上掙扎著起來,張開失明而且脹痛的兩眼,對著一團模糊的光亮探索著;皺眉苦笑,抿抿嘴唇,象要訴述什麼;但他的頭左右轉動了一陣,又重行躺下,輕輕的抽著氣。他知道那時雖然上午十點鐘過了,但診室擠滿了病人,醫生正忙著,還是不去打岔的好;和同病者談談吧,他想起別人一定和自己一樣,兩手撐著頭,拭著淚,世界整個兒炸了似的,靈魂給苦悶捶打著;再則他坐過這診室所有的破椅,誰都只敢落半個屁股在上面,得刻刻提防跌倒,要他們同自己無聊的閒談,簡直是強人所難的事,因此,他只得沉默。

  怪脾氣,醫生是生意好時反而更加不高興。好象誰都白白的麻煩他,全不給診金似的。不過,這時有誰真正冒犯他一下,倒又不要緊。黎純五住院已經兩星期,雖則兩眼象磨坊的牛戴著皮眼罩一般,不曾給醫生鑿穿一個小窟窿,放進一線光明來,到底在無聊的靜默中,卻體驗得出這醫生忙碌時反而不高興的心理。他既已出過相當的代價,當然不把眼病全付諸天命;況且一到午後,醫生不是出診,便到外面喝酒,誰也不能拉住他。因此,黎純五在條桌上輾轉了一陣,估計是可以說話的時候了,便堅決的爬起來,用襲擊的陣式,溫和而審慎的自言自語似的說:

  「噢,怎麼弄的,腰駝背脹!」他伸了懶腰,抬頭向著醫生說:「今天忙咧,永揚先生!」

  醫生沒理會,可又不好意思不聽見,就轉過頭,死板板瞧著黎純五,好象不明白他眼睛瞎了,怎麼嘴巴也會動起來的;聽語氣又並不十分討嫌,便將眼光瞥到架上的藥水瓶,帶著關切的樣子,勉強和藹的答道:

  「還好,托你的福,黎營長,怎麼樣,今天比昨天好一點嗎?」

  「唔,好是好一點,但是——大概今天是陰天吧。」

  「太陽是有的,」醫生面孔當真沉下了說:「象你這樣重的毛病,是不能一下就能辨得出什麼來的,全靠靜養,請再睡一會兒,不要性急。眼睛毛病頂忌煩躁,一煩躁就肝火上升頭暈腦脹,晚上睡不好。這不是好事。昨天我關照你不要吃肉,你這個眼睛是補不得的。何如,我說得不錯吧。」

  「我並不性急,——呃,怕是不好吃肉,以後總聽先生的吩咐就是。」

  「當醫生的人,那怕是營長,也得向他低頭的,是不是?哈哈哈。儂大便通不通?」醫生忽然又滿臉浮著笑容,一壁屈身摸摸一個病人的腰,眼睛卻兩旁兜著,很閒散似的,話越來越遠:「昨天有個病人來複診,那是個資本家,有洋房,有汽車,還有姨太太,好幾個,好幾個,——這是不管的,我上次關照他回去吃菊花茶,他沒有聽我的話。『不聽話就去吧,哼。』」他瘋狂了似的板著面孔,離開病人,挺著胸,兩手平舉著向前推,一直推到診室門外,才使力一送,縮回兩手,恢復笑顏,高視闊步的踱回來,繼續的說:「哼,我就這樣子把他推出去,資本家不資本家,這是不管的。」病人勉強睜開脹痛的眼,瞧著奇怪的醫生,看那形勢,好象連這屋子裡的空氣都得給他攆走似的。

  費了許多手腳,混過一點半辰光,直到所有的病人都診視過,在桌上重重的擲過整塊的診金,又用門牙咬過帶嫌疑色彩的雙角子,把病人一個一個送到診室外的鐵柵門口,給叫了車,又拍了拍他們的肩,吩咐著明天早點來,再向街頭閑望了一會,然後轉身和鄰舍搭訕著。踱進診室,毫無興趣的給他那個「營長」胡亂塗了一點藥。

  二

  兩星期以前,黎純五還是×師留守處的少尉,頂著這頭銜七八年,不曾遷升過,好象命運裡註定了只有少尉的福分,幸而這次害了不可救藥的眼病,去到這個眼科醫寓,才蒙永揚醫生提拔,連升了三級。

  他的眼睛不是在轟轟烈烈的戰爭中上前線受了子彈傷,也不是在任務上遭了意外的災禍。他不過因為好幾個月不關餉,常常急得通夜睡不好,兩眼布著血絲網,白天上操又受了烈日灰塵的侵襲,加之那揩眼的手帕不乾淨,以致弄得兩眼無聊的自己紅腫起來睜不開,初起受著留守處軍醫的診治。欣逢著大動亂的時代,誰都應該抱著馬革裹屍的宏願,肩起肅清匪類的任務,前線的戰士都在浴血戰爭,前仆後繼,黎純五卻躲在後方,還無緣無故生起病來,自作自受,照情理是說不過去的,因此留守處的軍醫便沒有給他治好,只在半個多月之後,通知他道:

  「我勸你還是到別的醫院去試試,黎排長,免得耽誤你的事。老實說,這兒的藥實在太不行。」

  謝謝軍醫的關注,黎純五到這時才明白自己的眼睛非進醫院不可。可是他沒有錢,和他要好的人,沒有一個比他富裕,比他富裕的偏偏不要好,況且自己生病完全與別人無關,所以幾天的奔波,全無用處,最後在軍需處強支五元,請連長擔保,在紅十字醫院的三等病室住下了。起首的一天,眼科醫生缺了席,第二天下午,才上了一點藥。幾天來,勞苦奔波,又生氣,又焦急,本來眼睛還可勉強瞧得見粗大的物件,進了醫院反而脹痛得非常,紅腫得睜不開。直到混過了一星期,醫生才關照他道:

  「右眼睛珠子破碎了,左眼睛蒙了一層薄霧,希望是有的,但最好還是到專門的眼科醫院去。」

  「早又不說,你們這些人,真是……」

  黎純五在醫院裡生了氣,無可奈何的在自己的頭上重重的打了兩拳,便掏出他的所有清了賬,即刻乘車奔回留守處,躺在床上自個兒咒駡,過後還悲傷的哭了一陣。這個宣判對於他的打擊,真比在前線給炮彈炸毀了還慘厲。

  「怎麼辦呢,排長。」兵士們親切的圍著他說:「我們又沒有錢,一個月領二塊大洋,真是不濟事!」

  「弟兄們,不要緊,也許它慢慢的會自己好起來的,聽天由命吧。」

  「不趕快醫,總是不行的,排長!」

  「這是自然嘍,但是……唉,他媽的,瞎了也好,我真不要看見這樣的世界。」

  究竟兵士們憐憫他,兩夭後,他們湊集了五塊錢給他,再三勉強他無條件的接收著,而且安慰他,只要連上一關餉,弟兄們湊五塊十塊是很容易的,他只得暫時接受了。等他們離開了,摸著那五塊錢,他不禁一陣心酸,又痛哭了一會。為著兵士們的情誼,他不好再菲薄自己了,便要勤務兵王克明領著他出門,到處打聽眼科醫生,最後在留守處附近找到一個診費低廉,能治七十二種無名毒眼的江湖醫生秦永揚。

  醫室是茅坑似的,煙氛,腐臭氣,炭酸氣和藥水味彌漫著,地板坍圮得不堪,到處鋪著捲煙頭,濃痰和帶血的紗布,家俱破碎零離,牆泥剝落,四圍還公然掛著古老的不成形的匾額,大概這醫生懸壺多年了,也不是絕對沒有診好過眼病。

  一進門,黎純五就給醫生的懇摯的招待,殷勤的慰貼的言語膠住了,好象就不給診金也可在那裡醫治,還可以在那兒飽吃一頓再走似的。好象他是一個軍閥,一個達官,一個有威權的要人,有被醫生多方設法接納著的資格似的。

  應酬完了,黎純五陳述了眼病的經過以後,醫生撥開他的眼皮,用小鏡子照了照,隨後又退到牆角上用顯微鏡照著,一壁在白外衣的口袋裡抽出簿子,取下擱在耳上的鉛筆,在簿上玩龍似的畫著無數個「P」字,假使有人問他寫些什麼,比方問的人是拉車的,或是掃街的夫役,他總說寫的是蒙古文,他的眼科是從蒙古國學來的,世界無雙;至於蒙古國在什麼地方,據他說,從南洋過去,還過去,遠呢,簡直的遠得一榻糊塗。對於另一種人的詢問,便笑而不答,也不肯將所寫的給任何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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