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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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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微鏡又照了一陣,又玩了一陣龍,然後他矜持的,宣佈他的診斷: 「營長,這是爛汙眼,我敢說走盡天下也診不好的,不是我瞎講,您在別處也試過多少次,右眼珠子癟了,碎了,光散了,診得好,是您的福分,診不好,也不能怪我,我不想騙人家的錢,這個,全在乎各人相信不相信。至於左眼睛,滿天的雲,雲散了就會好,我敢擔保,我只擔保這一個。」他走近黎純五,捏捏他的太陽脈,摸摸他的手,運一運神繼續說:「真難啦,毛病實在重。買賣不成仁義在,我也不客氣,這裡的規矩是看毛病輕重去的,掛號三塊五塊沒一定。我看,天天門診是不合算,不便當,最好是住院,我包治,不出一個月,不出一個月零五天。至於錢,將來眼睛好了,一百兩百聽您的便,您不是別人,一個武裝同志,嚇嚇嚇……我們交朋友總望後頭的達發,我總照老朋友看待,特別克己就是,連伙食都供給,一切雜事,您有勤務兵招扶,真是再方便沒有。」 「我很感激你,十分的感激你,永揚先生,想不到在這裡遇著這樣的一個好人!……既然先生肯包治,那末,我就從今天起住院吧。」黎純五直歡喜得難以形容,隨後他忸怩的笑著說:「不過,對不住,連上好久不關餉,暫時只能交五塊錢,算定洋吧,往後我再向朋友借,連上一發餉就送來。承先生看得起,將來眼睛好了,決不敢忘記恩典的。」說著掏出五張一元的鈔票,遞過去。 「錢,慢慢的,不要緊,」醫生半推半就的收著錢:「這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昨天一個人來看病,我還倒貼了四毛給他做車費,哈哈哈,我就歡喜這樣,營長,你要知道,我這人也最重義氣的。」 醫室一共兩間房,用木板隔著,後房住著醫生的母親和妻子。生意講妥了,黎純五便在前房靠隔板的條桌上住了院。 三 醫生對黎純五很不錯,藥是起初每天上三次,許是沒有這必要吧,漸漸的只上兩次,兩星期以後,甚至一天不上一次。有時醫生出門了,就弄點硼砂水讓他自己去洗洗。伙食是單開的,每頓兩碗稀飯,幾根蘿蔔乾,幾片大頭菜。醫生吩咐,眼睛毛病是補不得的。若是醫生出門了,連稀飯大頭菜也靠不住吃得著,大概他這眼睛毛病有時候是絕對不能吃任何東西的。他便偷偷的叫勤務兵買了吃。假使這天醫生夫人把菜單換了,比方是一碗海帶絲湯吧,醫生是不會忘記表明一下的: 「營長,我給你一點好東西吃,這是頂清涼的,頂補眼睛的,試試看,味道兒還不壞。」 是黎純五的眼睛自己不掙氣,一個多月過去了,依然是老樣子,不長進,而且頭痛,失眠,神經衰弱,他的面孔蒼白,身體消瘦,背也有些駝了,心焦達于極點時,不免苦笑道: 「活埋了呀,永揚先生,怎麼弄的,我這個鬼眼睛?」 「不要性急,還要一個月零七天,我保險,你這是毒眼,很難治的,若是我有錢配上一點上等藥的話……」 真聰明,黎純五迷信自己的眼睛在永揚先生的公司裡保了險,不過保險費不夠,不久,他便叫勤務兵牽他到連上去,或到朋友家裡,拿到幾成薪水,或借到十元五元,就很高興的踱回來,恭謹的貢給醫生。 除非借款,他是不走出醫院一步的,象獵鳥者的翠鳥圇子,永遠系在竹杆上一般。勤務兵常在那出進是不消說,軍官模樣的人物也有來往的。營長住院的消息傳開了;營長都在這兒住院呢,醫生真是名不虛傳啊!漸漸的來醫室閒談的人也多了,就診的也多了,以前瞧不起醫生的,如今都給現金求診,連公安局的巡士也從板腰帶裡掏出那塊洋錢種。 以前因為沒立案不准懸壺,警署曾兩次傳訊醫生,醫生那時抗辯道:「你們不能隨隨便便把醫生帶到區上來的,我那晨有中國人來看病,也有印度人,羅遜人來看病,這有傷國體,」但警署卒至傷了「國體」一定要立案才准懸壺。因此,醫生和巡士結了怨,一想及那「國恥」,這天當一個警察來診過眼睛以後,昂然的沉下了面孔的醫生象幹了一番事業似的指著那遠處的警察的影子對著客人說: 「不管巡警不巡警,就是公安局長來,也是號金一塊二,哼,不求我便罷。只會在車夫前面稱好老,這般東西!」 也是無聊得沒有話可談,黎純五也開心的湊上一段無聊的故事: 「去年冬天的一晚,我忘記從什麼地方回來,在大街上走過,他媽的,突然後面伸出一隻手摸我大衣的口袋,我嚇了一跳,只當是扒手,回頭一看,誰知道是一個警察,於是我冒的就是兩鞭子。我相信這兩鞭子是打得很重的,不消說得。那傢伙起初是真沒看見我大衣裡的軍服,他媽的退到一邊嚇呆了,『要檢查也得睜開肉眼認清楚人吧,混蛋,這又不是戒嚴時期,』我開口就罵,那傢伙反而向我客氣起來了,『對不住,對不住,您大概是留守處的吧。』我說『留守處不留守處,不是留守處該怎麼?你管它?』講起來,這些人,無知無識的,有時很討厭,有時也很可憐。可是想想我們自己呢,蒙著一件老虎皮,未嘗不常常想『總要不使人無緣無故害怕才好,』可是事實上卻不知不覺的利用了這虎皮逞了自己的脾氣,自問也是很該打的。」 「喂,黎營長,你是打在他的臉上還是背上?」醫生笑嘻嘻的走攏來,拍著他的背。 「那倒記不清,你問他幹什麼?」 「哈哈哈!如果打在頭上背上,那才是老打手,他們打車夫也是那末個打法……雖怪我們在街上走,黎營長,你戴著遮陽帽,罩齊眉,誰也不知道你眼睛有毛病,所以他們見了還讓路,本來看見後面的勤務兵也就知道你是誰呀,是不是?」 「永揚先生,我這紙老虎沒有什麼用處了,請不要再提起吧,提了怪沒有臉面。」 「什麼紙老虎,哈哈哈,這樣已經很夠了啊,……哈哈哈,喂,走開點。」 醫生說著,轉身在客人的身上推了一下,儼然自己是營長的朋友,也有這威風。客人微笑著。黎純五卻心裡難過得很,雖然他對於那「營長」的尊稱早已聽慣了。 因為往年冬季的不景氣,醫生便未雨綢繆起來,將兩月所積存的錢添制好幾個小玻璃櫃,預備排在門口作點小生意,只是怕巡警干涉,不敢擺出去。現在他不怕了,買了好些糖果放在櫃裡,每天擺在門外,叫老婆坐在旁邊當掌櫃。老婆有事去了,就自己遙領著,得空還邀黎純五坐在鐵柵門裡的小院子裡監視著。小學生成群的在門前經過,生意很不壞。 「這是誰家的,不准擺在這兒,」一天,巡警走過,干涉起來了。 「我家裡當差的擺的,他們沒有事,鬧得玩。」醫生現出很挺拔的樣子說。 「不好擺的,並不是我們愛干涉,是小學校裡寫了好幾次信來,要求取締,因為怕小孩子亂買亂吃有礙衛生,並不是我們愛多事!」 「小學校裡有販賣部,孩子們就不亂買嗎?營長,他們是怕人家奪了生意啊!」醫生的眼光釘著黎純五。 「他這裡的糖果並沒有不乾淨的,我看擺在這兒也並不礙事,」勢成騎虎的黎純五只得暗中維護著。 於是警察不再說什麼,掃興的去了。不過這營業終於在兩個月之後,黎純五出門備款去了的一天,給警察取締了。後來醫生向黎純五憤怒的訴述著,黎純五沒有嚴厲的表示,這有點使醫生瞧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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