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彭家煌 > 活鬼 | 上頁 下頁
在潮神廟(4)


  男的白了點頭髮,著了破舊的藍布衫褲,駝背,黃瘦的猴臉,變成了青白色。他從女人的扭抱中掙脫出來,喘著氣,皺著眉,向朋加瞧了一眼,驚愕了一下,即刻低了頭,軟洋洋的坐在床板上。床上沒有蚊帳,撒滿了塵土的破席上點著燈,伴著茶壺茶杯煙具之類的東西。室內再沒有旁的,只是一片的荒涼。女孩子,十七八歲的樣子,留著辮,尖臉,死白得可怕。兩手掩著臉倒在靠牆的地方,不象以前那末哭泣了。她旁邊散亂著竹杆的碎片。那婦人方正面孔,三十多歲的樣子,身上的布衣服還清潔。她驚駭的奔進前樓,一屁股坐在床沿,斷斷續續的在歎息抽噎。

  「象這樣大的女孩子,好隨便打的嗎?你們想想看,究竟為什麼呢?這兒的警察難道不管事的嗎?啊?——這是什麼玩意兒呢?這煙燈,煙槍,白天也排著,這是什麼玩意兒呢?」

  朋加象煞一個官僚的神氣,威嚴的恐嚇著。那男人懾縮的抬不起頭來,眼瞧著別處搖著頭,悲哀的說:

  「唉,沒有法子,——要命,唉,要命——唉,女孩子也是自已不好,唉,這真要我的命——」

  「你自己想想對不對得人住?——你要這樣子,好,好,我滾就是,聽你們去,我就滾。」

  女人在前樓腳蹬著樓板,灑著鼻涕悲憤的說。同時,樓下來了個中年婦人,牽著女孩子下樓了。一切情形早已了然了,朋加勸解道:

  「好啦,好啦,象你們這樣窮苦的家庭,好好的過日子還來不及,再吵,還成什麼樣子?又不是兩個人年紀輕輕的,何苦呢——我說,以後,我說,女孩子不許打,鴉片也不許抽。你們都聽到嗎?啊?」

  「是,是,是!——先生貴姓?」

  「朋加!——我就住在廟裡。」

  「啊——您,您就是此地公安局長的同鄉啊!——喂,先生,您抽一口。——您抽這個的嗎?」

  「不抽的。」

  那漢子象受了意外的打擊一般,即刻吹了燈,把破席上的所有搜攏來,擱在屁股後面,縮手縮腳的,兩眼呆呆的瞧著朋加,囁嚅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請到樓下坐,請到樓下坐。——在這兒用了飯去好嗎?」

  跟著那漢子走下樓,朋加象修了善的慈悲的佛一樣,走回廟。

  七

  比來時更消瘦更虛弱的朋加,一連好幾晚不睡,是常事。白天也一樣。他象失了靈魂一樣,東站站,西坐坐。不愛吃,不愛喝,也不愛說話。煩惱苦悶壓倒了他,這宇宙驚駭了他。他不知道他自己為什麼被遣戍到這裡?他不知道在這裡的一個月是怎樣消磨的?他不知道這次的曠工與跋涉所加惠於他的是什麼?杭州,潮神廟所加惠於他的是什麼?他的心靈震悸起來了。他急急於要離開那兒,或者回去。

  兩天后,他從郵局取到幾元的匯款,突然向校長告辭了。校長正在上課。

  「怎麼就走呢?我們明天好領薪水了。領了薪水陪你逛逛再走,不行嗎?」

  「不,我近來不知怎樣,心境不大好,也實在打擾得太久了。」

  「真對不住,在這裡招待你,真太委屈你了。我有課,對不住,不送。」

  朋加苦笑著,對於他的朋友非常的抱歉,但又說不出別的抱歉的話。他顛顛頭便肅然的走出廟,什麼都忘記,什麼都不見,在他的眼底下,只有一條渺茫的、模糊的、漫長的路,他踽踽的向車站走去。

  上午九點鐘前的陰暗的天,分外覺著宇宙是愁慘的。他買好票,走進月臺癡呆的立著,候著,候著,他簡直忍耐不住要哭出來,象什麼壓迫著他,追逐他,頭悶沉沉的,好象那塊地也旋轉起來,要把他推倒似的。他非飛似的離開那裡不可。他想:

  「我的妻也許以為我的病完全好了吧?見了我的面,她也許會大吃一驚吧?唉,買好票,身上又只剩七八毛錢了,離開此地,又好到什麼好地方去養養病呢?唉,火車啊,把我載到墳墓中去吧!火車啊,嘩喇嘩喇的,一刹那沖出世界以外吧?……」

  火車來了,他從幻想中驚跳出來,奔上車,在一個窗口坐下了。

  破廟的陰影,過路亭的尖頂,江中的帆船,浩渺的錢塘江,白塔嶺下的破落戶,依然在彌漫的雲霧中可以見到。鐵路工廠的煤煙,火車頭上的煤煙與江上汽船上的煤煙拖著漫長的疑問記號「?」,紛煩、雜亂、齷齪、貧窮、喧鬧、依然象在朋加的心裡燃燒著,在他的身上燃燒著,在車中燃燒著,也在世界的各處燃燒著。

  一會兒,車開動了。朋加腦袋脹,心裡要作嘔,肚皮隱隱的作痛,有時是象刀割一樣。他咬緊牙齒,抱著肚皮,隨著車身的顛簸,他的身體也搖晃著。向窗口瞥了最後的一眼,閘口剩在車後,潮神廟給愁慘的雲霧吞沒了。他懶洋洋的頭靠著車箱,悲哀的低語道:

  「唉,潮神啊顯顯靈,把這塊地方沖洗一下吧!把這個世界沖洗一下吧。」

  一九三○,一一,二一,於上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