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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神廟(3)


  阿寶不作聲,用手掩著嘴微笑,偷偷的瞧了朋加一眼,又瞧了她繼父一眼,她繼父趕忙避開了自己的眼光,將頭湊近朋加的臉,低語道:

  「先生,您抽這個玩意兒的嗎?」

  說著,他將手指排成個「八」字,湊近唇邊吸了一口。

  「唔,也抽的。」朋加假意的說。

  「是的嘍,我看您的臉色,就知道是抽的,慢慢,下午,我帶您到一個好地方。咱們全是自家人,一點都不必客套的。」

  「好,謝謝你,一定去。」

  下午,在向紙煙店走的路上,「又到那好地方去養養病看。」這樣忖著的朋加,笑了。

  走進紙煙店,只見老闆娘獨自在洗衣服,朋加這樣想道:

  「阿寶到那裡去了呢?——『又有酒,又有肉,推推牌九不成嗎?』啊,那鐵路工人……」

  不久,老闆回來了。他邀朋加出門,走進廟後面一家人家。那是一樓一底的房子。樓上較乾淨,和廟裡一比,的確算「好地方」。因為前樓有客人,一個三十多歲的黃瘦的婦人便招待他們到亭子間。亭子間的三個男人便從床上爬起來,象端視一個公局長的朋友一樣,對新來的朋加瞧了一陣,一個個溜走了。

  那婦人,穿著紅緊身,黑褲,頸上顯出一條條的血痕,顯然發過痧症的,一壁咳嗽,一壁出出進進的忙著,敬了茶,敬了香煙瓜子以後,她和煙酒店老闆周旋起來了:

  「殺千刀,紙煙只曉得自己燒啊!」她在他的股上抽了一板,伸手從他口裡奪去了香煙。

  「你曉得,我這晌連香煙錢都為難末!嘻嘻,好人,快點把丸子拿出六十顆來吧,一起算賬!——婊子,別歪纏了吧,真的,不難為情嗎?——我這朋友,哼哼,我告訴你,這兒公安局長的同鄉。」他說著,瞧著朋加:「先生,我們全是自家人,這嫂子也頂賢慧。您不要客氣,來呀,躺躺吧。」

  他們全躺在床上,婦人拿了紅丸來,煙酒店老闆把紅丸裝好,遞給朋加。婦人坐在煙酒店老闆的屁股邊不斷的煩著:

  「這幾天還是咳嗽,腰痛,吃不下。」她露出兩顆金牙,手撐著床沿,萎靡的說:「我想這樣子下去是不行的,我想混過熱天,或者到城裡,或者到上海。」

  「是啊,離開的好。省得常常把他放在心上不快活。你曉得你的身體到了什麼樣子?再不當心就要預備棺木了。」

  「放屁,我還要活幾年。那畜生他不要我,他要軋姘頭,好的,我也不在乎。各走各的路,——我今年不過二十八,還有人要嗎,這副樣子,你看?」

  「有人要,有人要,我擔保。實在一時找不到,我兄弟,——哈哈,嫂子,別打,正經話,我給你找一個就是。還是要本地人?還是要外幫人?」

  「本地人我不歡喜,」她那白眼珠向朋加翻了一下,「別說外幫人,外幫人有好的,老實,心腸好,靠得住。——唉,找得相當的人,我想好好的過幾年。」

  室內煙霧彌漫,朋加覺著悶熱、頭暈、胃氣痛,連連催著要走。臨走時,朋加掏出一塊錢,煙酒店老闆竭力阻止著,婦人也竭力推辭著,在煙酒店老闆的腮上扭了一把說:

  「走好噢,叔叔走好噢!木頭,不要忘記,明天再邀叔叔來玩噢!」

  朋加頭也不回的一直沖到家,不吃晚飯,天一黑就睡了,在木板床上輾轉著自語道:

  「……天啦,這是怎樣的生活啊?我究竟到這兒來幹什麼的呢?唉,不要去想它,什麼都不想,好好的睡吧!好好的養養身體吧。……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但「阿寶下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的念頭,廟後那婦人,煙酒店老闆等等,總在他腦裡跳躍。他的頭發熱,肚皮象木板一樣脹痛,越睡越醒,越醒越想,想到一切,都使他煩躁,都使他生氣,他終於爬起來,又走進一幻的房裡。那時和尚們聚在一塊抽紅丸,談天。朋加坐了一會,對一幻說:

  「今天同隔壁阿寶的父親到廟後面第七家去過,也許是第八家吧,在那裡抽了幾顆紅丸,裡面有一個婦人,臉子又黃又瘦——」

  「那裡有什麼去頭!」一幻說:「那個老妖精,醜得很!你到她那裡抽紅丸啊,哼,貴得要命!」

  阿寶,喂,我說這個阿寶啦,究竟是怎樣的婦人啊?」

  「規矩得很,嚇嚇,男人以一百為限!你不要以為她是個婦人!她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呢!個兒生得大,孩子都養過。她的娘頂怕她,她的娘自己也糊糊塗塗,不敢管她。你怎麼問起她呢?嚇嚇嚇,那沒有味道,她差不多每天清早都來廟裡拿衣服去洗的。她來總走後門。沒有別的,比方吧,洗一件衣服應該給她三個銅子,你就給她六個,或者十個,那就成了。——次數多了,你就買給她一個銅戒指,嚇嚇嚇,那沒有味道,她的那個東西……」

  意興索然的朋加又去回房睡了。真是苦惱啊,這一切,他原不願思索的,但還是無聊的想下去。就是睡著了,在夢中,也還是無止境的想下去,頭腦昏昏沉沉,全身發著空熱,肚皮隱隱作痛。夢境也和現實一樣:目所接觸的,耳所聽見的,腦子所想及的,無一不是貧窮、污穢、雜亂、令人作嘔。他常常咬緊牙齒,坐在床上,兩手緊抱著肚皮,搖擺到天明。

  六

  滿想在白天好好的睡一下。校長先生和教員偏又屍一般挺著在自己床上,讓孩子們在課堂裡吵,叫囂得很厲害,朋加只得走到一幻房裡睡了。

  是上午,和尚全出門了,廟後的幾間房子比平日更清靜,但朋加睡了好久,不曾睡熟。人不感到疲倦,也不象整夜不曾睡的那末精神萎靡,他只覺得應該睡半天,就是睡不著,也該閉著眼,靜靜的睡。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失眠症神經衰症,已經達到十分困難的境地了,不得不如此強制自己的。

  他仿佛在遊山;在釣魚;在彈琴唱曲的妓女的船上,那兒,他和朋友去過一次的,在和船夫打牌,警察來了,船夫將船駛到江中了;這也是他經驗過的。在抽紅丸;在杭州。……也仿佛看見灰色的太陽,飄渺的煙雲,啼噪飛躍的鳥,……他漠然的在心裡說:「我現在究竟是睡熟了?還是在做亂夢呢?無從知道呀!我不妨睜開眼試試看,我相信夢與現實決不會分不清楚的。……」如是他把眼睛睜開了,沒有什麼人,的確睡在一幻床上,室中是很靜的。於是他又堅忍的重行閉著眼。

  大約十點鐘,廟後一陣男人打罵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裡,他疑心自己還在做夢,也許是自己的幻覺,沒有理會;不久又是一陣男女夾雜著的哭吵聲,他仍然以為身體虛弱的緣故,神經錯亂的緣故。但最後是一陣喊救命的尖銳的叫聲鑽進他的耳裡,於是他又睜開了眼,知道自己並不曾睡著,那淒慘的叫聲也依然繚繞在他耳邊,繼續不斷,於是他神經緊張的爬起來,開了廟的後門聽了一會,沿著山坡,向破落戶的行列走去。

  那兒離他昨天去的地方並不遠,木板造的歪斜的樓房,似乎經不起重壓,要坍圮的樣子。朋加隨著叫聲在第三家門口立住了。門口雜亂的堆著洗衣盆,髒衣服,屋裡連破敗的家具,也沒有幾件,且沒有一個人。他好奇的帶著探險的神情,尖著耳朵,一步一步的往裡面去,立在不很堅牢的扶梯上聽著那哭,罵,打,歎息,以及竹杆折損的各種錯雜的聲音:

  「……打死她,打死她,婊子——弄得狗男人白天在這裡打架,成什麼世事?」女子的粗啞的聲音罵著,接連又是一陣破竹杆震撲的聲音。

  「哇,哇,呵啊,——救命啦,——呵啊,哇,——」是女孩子的哭喊聲。

  「你索興一刀把我殺了吧,橫婆娘!我看你橫到什麼地方為止,媽的。我不許再打,再打,我跟你拚了這條命。」這是一個衰弱無力的男子的聲音。

  「拚了就拚了,這日子我不要過,嫁了這種男人,真倒了千代的黴啦,這樣大的歲數,還要作踐女孩子的身體來養自己,算人啦?——這日子,我不如死了乾淨,——唔,娘的,我跟你拚了,娘的……」這又是女人的粗暴的聲音,接著樓板嘩喇嘩喇的響,雜著不清爽的憤罵,這個家庭的大戰開始了。

  朋加不能再忍了,走上樓,眼睛逡巡了一下,沒有誰注意他,他威嚴的說:

  「喂,喂,停止!你們這太不成樣子了。——你們在裡面打,外面人聽了,以為發生了命案啦!——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啦?啊?你們?」

  戰爭立刻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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