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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犯罪(1)


  趁星期日下午有工夫,邀老鄒到附近的通信圖書館去,在路上盛稱這圖書館辦得怎樣好:職員都是盡純粹的義務啦,看書不賣票還可以借出去啦,也不必查那麻煩的四角號碼檢字法就可以馬上借到心愛的書啦,老鄒是想參觀一下預備下次捐給這圖書館幾冊書,而我是老早就有這個志願的。

  走到圖書館,敲了幾下門,門是鎖著的。

  「你們是借書的嗎?」荷槍的巡警突然走來問,槍上有刺刀。

  「是的,」我答。

  「辦事人把鑰匙交給我們區上了,請到區上去。」

  「到區上去?!不,不,不看書也行的,幹嗎要上區?」我一壁說,一壁往後退,心想到圖書館對門的朋友家坐坐,因為那情形實在有點蹊蹺。

  「上頭有命令,請你們到區上去,只坐坐問兩句話就沒事。」

  好,照著刺刀的指揮,我們到區上。

  走進傳達室,那裡早有五個被請來坐坐的人在搖頭歎氣。

  「你們大家相熟嗎?」躺在睡椅上的巡長說。

  「我們不認得他們,不知道他們認不認得我?」我答。

  「誰認得誰,都是前前後後從四面八方來的。」五人中之一趕忙插著嘴。

  「這圖書館總有個人辦的啊!誰辦的呢?你們彼此不認識,全是看書的,這圖書館總有個人辦的啊!」一個巡警目光四射著,好像查問不出就沒有晚飯米似的。

  「誰也不知道是誰辦的,我們只是去看看書,就只這點子關係,正同我們到商店買貨,不知道店是誰開的,也正同我們偶然被請到這兒來不知道你們的區長尊姓,您貴姓是一樣的。」我答著,其餘的人跟著笑。

  「你們把姓名年齡寫上吧,到這裡來!」巡長說。

  我們站在寫字臺前,台那邊坐著個穿制服的,面色蒼白,不很威武,該是個小小的官兒吧。他能寫字,不憚煩勞的將詢問所得的答話一一寫上,最後還問我們想看什麼書,這個,我們還沒有決定,就沒說出來,在我,也覺著把想看什麼書的意見一一說出來似乎有點顯示自己太高明的嫌疑,而且覺得這私人的意見也似沒有當眾宣言的必要。

  傳達室椅子少,實際並沒有請我們坐,心想到外面的長椅上去歇歇,又怕給拐回來,所以只得站,站著看隔壁拘留室裡的犯人,看先我們而至的蹙額皺眉的那五個人,看室外來往的人,看太陽,看房子;同時也聽,聽街上的汽車喇叭叫,聽車夫罵娘,聽風聲,塵沙撲撲聲,起首是悠然神往的,一想及自己待在那兒究竟是幹什麼?也想及有些事情要趕辦,漸漸的心上浮出了焦躁。

  「沒有事了吧?話問完了,該放我們出去啊?」我說。

  「是呀,我們來了半天啦,我們全是看書的,放我們出去啊!」

  「再坐一坐,等區長回,多說也沒用,上頭有命令。」

  「那末,區長什麼時候回?」

  「上公安局去了,快啦。」

  「那末,弄點茶喝喝啊!」

  「我是來得頂早啦,還沒吃中飯,請叫人叫碗面吃吃吧!真倒黴,前天借的書,因為怕失信用,所以今天來還,六點鐘要上船到漢口。」

  「是呀,雖然是星期日,誰都不能沒有一點事啊!我還要——」

  這雜亂的詢問與懇求,巡警們敷衍得還周到,而且頗關心的盤問這圖書館的情形,甚至對這圖書館的辦法還加以贊成,他們說辦圖書館的人是為公,他們自己也是為公,我們看書本來沒有什麼,這全是黨部裡的命令,他們又說這圖書館從孫傳芳時代就開起,七八年了,從沒發生事情過,這回告發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那弄堂裡駐了兵,常有黨部裡的人來往,他們常常看見許多人晚上在圖書館出進,圖書館為什麼常常只在晚上開放呢?這就可疑了,昨天「五四」,有人從窗口望進去,沒有看見一個人,這就更可疑了,所以告發了,晚上,黨部裡會同公安局派來一架大汽車,預備裝人了,落了一個空,這就顯然證實是怯逃了。非拿辦不可,所以今天又派警守候著,最後他們申明那並不是他們在多事。

  「你瞧,我們吃公安飯,聽命令辦事,弟兄們一月拿十塊錢,飯吃自己的,除了制服是上頭髮,其餘的都得自己買,誰還高興去多事,」巡長牢騷滿腹的說。

  「您多少錢一月?」一個青年問。

  「比站崗的稍微多一點,唉,不夠化的,巡官還只四十塊呢,他幹了八年啦。」巡長答著,隨即反問那青年。

  「你一月掙多少錢?」

  「四十塊錢。」

  「你今年幾歲。」

  「二十。」

  「哈哈哈,我們巡官今年四十歲啦!」

  所有被請去坐坐的人都笑了,拘留所裡的囚犯也笑了。最後是巡長問這些人的西服的價錢,問各人日常的收入與開支,佩服先生們的闊綽,欣羡先生們的職業,沒有什麼談的啦,互相看著,注視著陸續被請來坐坐的七八個,東站一站,西靠一靠,揭一揭那沒有水的茶壺蓋,搖搖頭,蹬蹬腳,忍耐的而精細的偵察著那有椅子坐的人,希望他一移動或去撒尿就預備把自己的屁股去補上,是這樣,一點鐘,二點鐘,恭候著老不回來的區長的審問。

  「這些囚犯是怎樣生活的呢?」我又開始來打破這屋子的沉悶了。

  「他們是吃區上的飯,凡是關到這裡的就有飯吃,三天五天,不等,頂多十五天。」巡長說。

  我正想說出「這倒是個慈善機關啊!」的時候,忽然汽車已多的一聲,說是區長回了,後面跟著許多人,大概是黨部裡的諸公吧,我們以為得了救,全都站起來,不,許多人原是站著的,擠在傳達室門口,只想佔有那第一個被審判的幸福。然而等了二十分鐘名單才呈上去,又過了十多分鐘才開審,只許先審先到的,但我和老鄒假冒先到的,捷足的跟著進去了,但又只許一個一個上樓去候審,於是大家在扶梯下的馬桶旁邊靜候著。我是第三個受審的,走上樓,區長和黨部諸公圍著辦公桌坐著,好象有八九個,我想一人審一個也夠分派的,他們,大概要三輛汽車才能裝來呀。真是,圖書館出了大亂子,他們忙著啦,這樣的勞師動眾!清閒的我,真覺有些赧然的。

  區長命令我站在穿西服的青年身邊,青年的衣服很挺硬,頭髮也很光滑,戴著雙料的玳瑁框眼鏡,看樣子總有二十來歲吧,這樣的年輕,竟有這樣的能為,真令我汗顏已極,好在他全沒瞧我一下,兩手在桌上撐著頭,看著那名單,低聲的問,其實名單上也寫得還詳細。

  「你是什麼名字?」

  「我是彭家煌,」

  「什麼地方做事?」

  「商務印書館編譯所。」

  「研究什麼的?」

  「教育,也研究文學。」

  「你看過些什麼書?」

  這就使我為難了。不幸我很健忘,不能記起二三十年來的事。我在前清光緒皇帝時候就入了蒙館,到民國還入專門和大學之類的學校,出了學校也看過不少的書,雖然沒有畢過大學的業,文章也做不通,可是把讀過的書造一個詳細的表,也不免有些遺漏的,所以我隨便的就最易記憶的說出來:

  「我看過《悒鬱》,《復活》,《木馬》,《教育叢著》——」

  大概熟習這些書的內容,回味著書中的描寫去了吧,所以那青年裁判官默了一會兒就說:

  「好,你去,在下面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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