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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犯罪(2)


  依然等候在馬桶旁邊,我很悵惘,原先找有許多話要說,象平常教課時對學生演說一樣,我是一向對穿西服戴眼鏡的學生老著面皮的,但我那時竟沒有一點的勇氣,我是個犯人,我只想怎樣開脫我的罪,能夠馬上被赦免就謝天謝地,所以也不敢這樣反問著,「為什麼拘留我的呢?」也不敢這樣自供著,「象這種看書的罪我是犯了二三十年了啦。大人!」我想這樣含默著,巴給著是最聰明不過的。

  被拘押進來的人,並不減於走近圖書館的,漸漸的一個一個由傳達室升到馬桶間了,我們又只得退回傳達室聽候發落,等了許久,命令下來:

  「審問過的,要取保。」

  雖然為著這命令傳達室起了小小的紛亂,卻不曾將命令擠動過一厘。要取保固然是頂開恩的,可是星期日誰預先等在府上以備人們來請求作保呢?倘是作保的也犯著看書的罪的,誰有膽量和資格來作保呢?路遠些的或是人地生疏的人又將怎樣呢?犯人是得關著啊,保人誰給去找呢,這都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吧?於是,我馬上有了主意,我要來碰碰釘子看。我看見住在我家隔壁的是區的巡官,不管平常怎樣瞧他不起,意識慫恿我謙卑的走近他,說:

  「巡官怕不認識我吧,冒昧得很,我姓彭,我住在二十九號,您住在三十號,我們是貼鄰,我在商務印書館作事,為著到圖書館去看書,不曾進圖書館的門就給拘押起來了,要取保,在平常倒是不要緊,星期日可就為難了。巡官可以給我證明一下嗎?我們出去之後,有什麼事可隨傳隨到的。」

  「這件事我們不管的,全是黨部裡的人主辦,我們區上的人不便作保的,你先生是好人,我相信得過的,看書也並沒有錯,可是我不便去作保。」

  他說完,走進巡官室,看樣子他沒有把我們當下流的囚犯,況且既經攀上了一門「貼鄰」的親戚,我同老鄒就老著臉皮,大膽跟進房,巡官並沒拒絕,不過對跟著我們進來的那位犯人卻沒有十分的垂青。

  彼此坐定了,略略寒暄過了,巡官敬了茶煙,將那天在街上的電杆上撕下的「打倒××總司令,」的標語攤在桌上,隨即又搓了,然後開始暢談著。他說貼標語沒有用,到處捉人也沒用,他說他幹了八九年的巡官,只四十塊錢一月,不夠花的,有家小,區長原薪一百二,一年就加到快二百,科長原薪八十塊,一年加到一百二,只有巡官老是四十塊。他沒有在社會上多事過,全是聽命令辦事,誰也不得罪,這次抄查圖書館他也沒有去。辦公沒有日夜的,有時不留神就會把性命送掉,誰高興幹這苦差,人要吃飯,沒法兒的。在軍閥底下作事,在貪官污吏底下作事全是想弄三十五十混飯吃,不過於今總算好一點,要是徐國梁當警察廳長時代,他想補一個兵也補不上,難道憑本事當不上一個兵,不是天津人不要,多說話還槍斃。於是他搖頭表示對時事的灰心,隨即談到作證的事,他又說事情全歸黨部裡辦,假使他是一個別的人,隨便怎樣都可以盡力。最後等跟我們進房的那犯人走了,他低聲說等其餘的人取了保他不妨去說說,隨後他去了,許久之後又轉來說黨部裡的人不答應,以為我們既是好人,為什麼不能找人保呢,沒有辦法啦,他又赧然的搖頭。

  老鄒是找不著熟人的,就由我想出一個不愛出門的同事,巡官給了紙筆,我寫好了,他吩咐一個屬員去了。巡官是可感的。不久,保人來啦,好象初幹這事兒的,面色不自然,我將他介紹給巡官,給老鄒,然後把詳情說了,他一口承擔下來。巡官就帶我們回傳達室,叫那寫字的小官兒在保人的名片上寫了取保所應說的話,保人又回去取了圖章,蓋了章,保人同名片又見過黨部的人,於是許可了,巡官用手一揮,通知了站崗的,於是我們和巡官握手,走出守衛線,那時候,太陽快和上海作別了。

  「究竟是怎麼一會事呢?」保人詢問著。

  「誰知道?我們只去看看書,老鄒還是第一次去,而且只敲了兩下圖書館的門。」我說。

  除了唏噓之聲而外,大家只是垂頭踱著回家的路,順便到保人家謝過恩,我和老鄒各自歸家了。

  沒有回答妻的「在什麼地方逛了這末久」的質問。我頭腦昏沉的把自己往床上一擲。丟開由那圖書館借來的一本討厭的《窄門》:只靜聽在心門敲著的警鐘的音浪:

  還看書!?還捐書!?蠢才。索興把頭顱也捐了吧!

  一九二九,五,九。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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