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彭家煌 > 活鬼 | 上頁 下頁
晚餐(2)


  「在那裡得意?」

  「沒有得意過,打流,嚇嚇,你貴姓?」

  「客氣!客氣!——我姓劉。」

  「你的芳名是——?」

  「翠花。」

  「呵,翠花——好漂亮的名字!——人更漂亮呢!今年幾歲?」

  「十九,怕不相信吧?」

  「不相信,還不到呢!——你的先生……」

  「我還沒有——」

  「那末,你是在學校裡讀書的嗎?」

  「書是讀過的。」她紅著臉,低了頭弄衣角,立即又抬了一下頭,眼睛瞧著梳粧檯,手在臺上畫著,一壁說:「原先我在初等畢過業,到十三歲,父親死了,沒有法子,後來就跑到這條路上來啦。家裡有母親,有弟妹,要吃飯啊,先生!要是肯幫忙,能夠留在這裡,真是感激不盡!」

  「那倒也無所謂幫忙,只是——」瘦子吞了下半句,瞧著翠花苦笑著,隨即伸了伸懶腰。

  「請到床上歇歇吧。」靜默了一會之後,翠花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頗有點過意不去。她走出房,讓他去考慮一下。她走到母親那裡,將情形報告了,兩人臉上浮出歡笑來。總之,瘦子即令不留在家裡,只須給一二元茶圍錢,目前就一切都沒有問題了。

  瘦子橫躺在床上,心中也不算很冷靜。原先是只想怎樣能開脫,只想怎樣使他那皮匣的四五塊沒有絲毫的損失,然而現在覺得繃子床還柔軟芬芳,屋子還乾淨華麗,女的臉子也不錯,也讀過書,穿著還雅素,嬌小伶俐,怎見得比女學生少奶奶減色?玩玩女學生,吊吊少奶奶怎見得不花費分文?況且那全是享樂,這則除享樂之外而對於某一方面還有所謂「幫忙」的性質的,花兩塊錢他是已經決定的了,但也不情願白送掉。當翠花進房坐在床沿了,他開始握住她的手,摩撫著,漸漸的由淺入深的逗她,將她攀倒,做出各種的遊戲,且交談著。

  「你們在這裡多久了?」

  「三四年了,原先在秦淮河夫子廟一帶住,是一禮拜前搬過來的。」

  「聽說幹你們這種事的近來不大方便啊,為什麼不到婦女習藝所裡學一門正當職業,或是到落子館裡去唱唱?」

  「還講得到方便,唉,不准登在南京末,簡直,連暗的都得查禁呢!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要養活一家人,進習藝所能養我一家嗎?能使我的弟妹上學嗎?如果能,再好沒有,我進習藝所就是。至於落子館,我嗓子不好。像她們,唱完了落子,還不是依然幹我們這樣的事?我以為如今當官的也真有點奇怪,把我們趕走,不准掛牌子,罰錢,拘押,那向真嚇得夠了,可是唱落子的那種辦法他們倒贊成,哈哈哈!真奇怪!」

  「落子館裡姑娘們是在那裡說書勸世,不准穿著得奇形怪狀,不准唱淫詞浪調,究竟和你們兩樣一點的。」

  「什麼兩樣,一個模子,我到過那裡,她們說的什麼書,簡直在那裡唱戲,有些戲還是客人點的,一塊錢一出。」

  「你的話固然不錯,但那究是官廳許可的娛樂機關呵!」

  「所以我說如今當官的就有些奇怪啦。——如今我也什麼不埋怨,我只埋怨我父親死得太早。要是他能夠使我在高等裡畢過業,學了三民主義,那我也就用不著幹如今這個路。我同鄉的一個姑娘和我在初等裡同過學的,年紀比我大兩歲,可是她在高等畢過業又進過年把中學,聽說她在湖北幹過宣傳科呢!百幾十塊錢一月,多愜意!不過名聲也不大好,聽說她在外面姘了數不清的同志,這和我們又高超了多少?」

  「那是戀愛啊,戀愛是很神聖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的,一個男人勾搭上一個女人,這就叫戀愛,勾搭不上女人,就去找窯子,這就叫做嫖,比如客人愛了那窯子,窯子也愛了那客人,這也還是叫做嫖,因為窯子是要錢的。但是他勾搭上的那個女人多半是有錢的,有飯吃,當然她不要錢,甚至倒貼錢都可以,但也得請她吃大菜,看電影。若是那女人境遇不好,你得供給她的衣食,若是和她正式結了婚,還得養她一世,這就不算嫖嗎?——先生,您今天肯上我這兒來,總算看得起我,而且我是很愛你這種人的,你很爽氣,我求求你把我們這回事也看成戀愛吧,猶如你和沒有錢用沒有飯吃的女人戀愛了吧,你也不必把它看成神聖,只須把它看成慈善事業就得了吧。——你曉得我們當窯子也不是沒有一點骨氣的,我們不像那些已經嫁了的女人,背了男人跟姘頭跑,一輩子不見自己男人的面,我們只要那客人認識我,隨他那時歡喜我,他就可以來滿足了去,只要他每次給我們袁世凱。——我曉得你先生就是為著這一點看不起我們嘍!但是,在從前孫傳芳坐南京時,我們生意好,很好混,我們也曉得擺臭架子,呃,不是知心的客人,我們也不輕易留住的,可是如今不同了,不准掛牌子,又什麼都貴了幾倍,所以,我們很苦楚,先生,只要您願意,我總不會忘記您請幫幫忙留在這裡吧!」

  「無所謂幫忙,我曾對你說過的,我也不是不願意,我聽了你一番話,我不但喜歡你,還很佩服你,可是我對你說過的,我在打流,我沒有許多袁世凱,我身上只有五塊錢,我賭咒都可以的,等明天設了法再來吧,對不起得很,明天准來就是!」

  「你真的有五塊錢嗎?先生,哈,哈,哈,這就夠了,你打流,我知道你不是連晚飯米都沒有的;我們要吃飯,你也要吃飯,全都要吃飯,你沒有多少錢,我們也不會剝你的皮,是不是?好!我們不講錢多少,你就留在這裡吧!」

  她嬉笑顏開的說,一手搭在瘦子肩上,把臉湊近他的臉,親密的和他吻了一吻。

  這時大門忽然有人重重的敲了二下,他母親去開了門,進來的卻是個警察,接連又一個,還有一個在門外,是原先那個站崗的。

  「有什麼吩咐我們嗎,巡官?」

  「我們是調查戶口的,你們家裡有幾個人?這裡就只你一家嗎?」

  「就只一家,我有二個女兒,一個孩子,連我自己四個。」

  「你的女兒多大?孩子多大?」

  「大女兒十九,孩子十二,小女兒才八歲。」

  「那末,剛才進來的男子是誰?」

  「是——沒有,沒有男子進來啊!」

  「瞎說,明明有男子進來的,跟在一個女子後面。」

  翠花給房外的盤查聲驚駭了,從床上跳起來了,向房外偷看了一下,即刻臉色蒼白了,戰慄的輕輕奔到瘦子前囁嚅的說:

  「見鬼,巡警來了,真倒黴,我們還是大大方方走出房吧,免得他們搜,你答應是我哥哥就是。」

  瘦子昂然走出房,不久翠花也走出房,於是巡警走近瘦子說:

  「你是誰?」

  「我是我。」

  「呵,你是你。這女子是誰?」

  「是我妹妹。」

  「這太太是你什麼人?」

  「是我母親,怎麼樣?」

  「不怎麼樣。」

  巡警忍耐著,回頭對翠花的母親說:

  「你不是說你的孩子十二歲嗎,」說著,用手指著那瘦子「看他的樣子,就連二十三十也有啦,這是怎麼回事,啊,你們?」

  「十二也好,二十三十也好,這全是我們自己的事,大概也不妨害公安吧?」

  「什麼?不妨害公安?你說的!可是公安局裡不能由你這末說,你們應該明白你們幹的是什麼?不必費話啦,走,走,一起走,一起走。」

  這屋裡登時起了一陣無謂的紛亂:母親作出下賤的樣子,嚕嚕嗦嗦哀懇著;瘦子換了柔和的態度,鎮靜的分辯著;翠花兩手捧著臉,低聲的飲泣著。但不由人嚕嗦,不由人分辯,更不在乎那低聲的飲泣,全都應該走,留了一個警察守著門,其餘兩個押著她們走。

  正要回家的阿富和妹妹在門外的微光中瞧見了這一隊,阿富奔著喊:

  「姆媽——阿姐——你們還到什麼地方去啊,這時候,——我們餓透了,晚飯呢?」

  他搶過警察前,拖住母親的手,嬉皮嬌贛的糾纏著,那趕不上阿哥的小女孩卻哇的一聲哭倒在遠處的街旁,盡在那裡放賴。

  一九二九,五,三十,於上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