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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事


  戰雲迷漫,S市的春風依舊溫柔的薰得人懨懨的,連骨頭都酸軟。陳太太的午覺已經挺過了,再睡又睡不著,偏生常來叉麻雀的二奶奶竟自幾天缺席,於是她的沉悶的腦袋裡忽然閃出個「到新世界去」來;雖則她老人家已上了四十五的年紀,又兼著勞心家務,對於這事是久已灰心了,然而每月還勉強去三兩次的。

  慣伏於她監督之下的供職鐵路局的侄兒閣森,那天正值夜班,午餐後,躺在床上本擬熟睡半天,無意中在丫頭桂香口裡探聽出嬸嬸要出門的消息,一種不可遏抑的幻潮,乘機浸入他那把持不住的心城,他在床頭輾轉了一會又興奮的跳下床,披著長袍馬褂在室內徘徊,獨自微笑,微笑後又轉入沉思。

  他從嬸嬸下床時起,心縈紆在她的左右:默祝她,不必麻煩的對鏡整理那稀疏斑白的雲鬢;詛咒她用許多鉛粉去填平雞皮臉上的裂痕是徒勞無益的事;揀選時髦花紋的衣裙更是多此一舉;要出門就放爽快點!鈔票銅子裝入皮匣子裡就得,反正大權在握,還仔細的檢查數目幹嗎?他正想得入神,「桂香,叫車去」的呼喚和一片下樓的腳步聲暫時段落了他這一路的思潮。他甜津津的打開房門,注視桂香的走過,而且等著她叫車回來又從路門閃過後,才關了門,心弦又按著樓上的腳步聲在振彈,推測嬸嬸在衣鏡前打旋轉,匆忙的東摸一下西扯一把的在檢點室內的一切。嬸嬸下樓了,桂香在後跟著,一種恐懼逼來,他即刻正襟危坐,預備對付嬸嬸推門進來時的盤問。

  陳太太在閣森的門口走過,果然回頭望了桂香一眼,轉身來推閣森的門。

  「你沒有到局裡去啊!又是夜班嗎,閣森?」她出乎意料的忽見閣森,臉上突現出不安的神色。

  「什麼夜班,歇一會就要去的。」閣森一瞥嬸嬸那麼豔麗的打扮,知道她有正事出門,不似三兩點鐘能回家的模樣。他立即堆了一副正經的顏色,就這樣回復了。她沒回話,直往前走,閣森在門口咬牙切齒的目送。她走出門,左腳剛踏著車板,對門屋簷下一位後生牽動了她的注意。她似在戎馬倉皇之中,孤軍陷入重圍了,左沖右突的應戰,眼光射了那後生一下,又回轉來釘住站在門口的桂香罵:

  「緊貼在門口幹嗎?外面有什麼好看的,還不趕快死進去,把桂圓湯加點水!等會兒燒焦了,看我晚邊上回來討你的狗命。」

  她瞧著桂香紅了臉,低了頭,轉了進去,關了門,才把右腳移上車去,雖則掛念著侄兒尚未出門,放心不下,然而為著自身的享樂,終於暫時放棄監督他們的業務,坐著洋車,風馳電掣的去了。

  桂香進來之後,一抬頭,她的視線和站在房門口的閣森的視線相交了。他正用非常的神態看她,研究她的全體;富於表情的眉目,隱藏著無名的焦急。當她走近他時,他擦著手,涎著臉,像是自語的說:

  「老厭物也有出門的時候,我的天!二小姐在家嗎,桂香?」

  「飯碗一丟就出門啦!」桂香漫不經意的回答,直上樓去,為了性命的關係,趕緊去加桂圓湯。「太太在家時,固然應該一股正經,若是不在啊,那是更當小心翼翼的!」她以為。

  閣森滿想趁此良辰,用那麼的姿態,那麼動聽而新奇的語句逗她,和她瞎纏,漸漸的入港,然後加以猛擊。他以為起首這一開花彈中了要害,大功便成,誰知她頭都不回的直上樓去,開花彈竟同落到泥濘裡一般,泡影全無,他只得目光遙送,口空咽著唾沫,等她的倩影完全離別了他的眼簾,他才啞然的退入臥室。他那時忽然覺著自己的臥室分外的荒涼,有如郊外大戰後的荒涼,在這荒涼愁慘的境地裡,他發現自己這死屍,橫陳在血跡模糊的硬土似的木床上,不堪的岑寂中,只有嬸嬸盤問的餘音猶在耳中掃蕩,霎時的衝動,所有的希望,都煙消雲散了。

  不過,他一念到這半日消磨之難,嬸嬸出門的機會之難得與乎桂香之嬌嫩可人,已息的火又在複燃,一雙探海燈似的眼睛時時把守房門空處,生怕桂香又象輕煙般在門前飄逝;把守了許久,始閉了雙目,「煎熬下去」和「不妨嘗試一次」的念頭在腦門激戰,心的跳動和樓上的響聲刻刻關聯著,應和著,幻想愈是甜蜜,房門口一帶愈是把守得緊。他摸摸頭,頭很發熱;撫撫心,心在沖搗;下床彳亍了一會又在窗口探望,無疑的,嬸嬸無影無蹤獨自享樂去了;潛神默聽,樓上渺無音息。許是她正同他一樣,在縈思著自己,在需求而且煩惱著自己吧!

  「她早已到了明白人事的芳齡,那麼玲瓏活潑的心地,難道絕無方法使她領悟此中的玄妙?」「一次,只一次,誰能查出破綻來!」「她不能為著太太,就犧牲自己的青春,連一次都不肯吧!」「樓上樓下,只有她,只有我,唉,倒是一個機會啊!」「我是……她是……這還有問題?這還不能自如的操縱!」「桂香真蠢!太太,管她,她那麼大的歲數兒還……反正男女就是那麼一回事。」

  閣森想明白了,堅決了自己的心,走出房門,堂堂皇皇的徑上樓去,不知怎樣,腳剛踏著樓梯,又縮回來,沮喪的退回臥室,等第二次努力的穩定了那意念,排除了一切的羞怯,才放膽穿雲插霧似的跳到嬸嬸的門口。他如到了禁地,摹拜神廟,恭恭敬敬的站著不動,嬸嬸戒嚴時的況味,重溫一回,他打了個寒噤,幾乎又要退下樓了,幸而桂香望了他一眼,這算是給了他一個響應,才將他留住。

  站在房門口有什麼用,桂香除了一望之外,仍然蹲在樓板上照料桂圓湯。慢慢進行吧,樓下偏有些輕微的響動,冥冥中似有人在偵察,到處隱伏著嬸嬸,二妹時時可以回家的危機,他憤極,幾乎要將性命拚了,奮然的走進去,在桂香身上跨過,腿故意在她身上磨了一下。她不自安的瞧著他。

  「要什麼,閣少爺?」

  這是個極難回答的問題,不能冒失,閣森只得這麼著:

  「我要……我要……喂,太太到什麼地方去了啊?」

  「新世界。」

  「二小姐呢?」

  「不知道。」

  「那末,家裡只有我們倆啦!」

  「…………」桂香沒回話,苦笑了又紅著臉低下頭去。

  「紅了臉,又笑了,又低了頭,哼,她明白了。明白了怎麼辦?動手……說不定這時會闖進了誰。放棄了吧!如果她真肯……我不……那就他媽的枉費了一場心血,逃跑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往後就不必什麼啦!可是……可是……」

  閣森想來想去,瞻前顧後,癡呆著,心慌了而且發顫,發顫的結果,仍然迸出無意識的循環的語句。

  「太太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啊,桂香?」

  桂香兩目晶明透亮的望他,完全明白他正需要自己。陽光照在壁上的太太的照像上,反射入她的眼簾,她忸怩了,畏縮了,漸漸的要遁逃。這嚴重的形勢逼著閣森先開了腳步下了樓。他悻悻的關了房門,脫了衣服,蒙著被睡了,在被裡他恨嬸嬸,恨桂香,恨自己,恨世間的一切。他想就此屏除雜念熟睡一陣,可是越睡越醒,越醒起想,越想越不能自治了,漸漸的探出頭來,床邊的小凳上的《武則天》,《紅樓夢》,《東周列國志》等的小說,都在有興致的地方照著摺頁揭開,攤在枕邊瀏覽,總和這些有趣的材料和自己的幻想,精細的印證。他俯著身體顫動,漸漸抱著被了,抱了一陣,覺著不能得到安慰,忽又將被推開,不顧一切的叫喊:

  「桂香,桂香,桂香。」

  「來啦,來啦,就來啦……什麼事,閣少爺?」桂香一路應著下樓,走進閣森的臥室。

  「給我打洗腳水。」

  「少爺不是下午要到局裡去嗎?是時候了,還洗什麼腳!」

  「局裡去!那是騙太太的。今天是夜班,嘿……嘿……嘿……夜班。」

  閣森高興了,吆五喝六的支使桂香,異樣的微笑浮在臉上,想借此堂皇的支使掩飾自己的醜態。他已變更戰略了。他的工作務在這紛紜的支使中入手。他的目的,務在和她接近的機會極多時達到。如果仍舊失敗,就痛痛快快的使她奔波一頓辛苦一頓也值得,就這樣報復她,泄了自己一肚子的悶氣也值得。

  水,打來了。擦腳布等,預備了。閣森坐在床沿,兩腳一伸,觸著桂香的膝,「給我脫襪子。」襪子在桂香戰慄驚惶中脫了。「給我洗,」他的腳在桂香羞慚時洗淨了,但這於他沒有絲毫的裨益。他將桂香的手拉開,自己擦了一陣,但是更無味了,又將她的手仍然拉回來,終於叫她洗完功。又叫她收拾房間,預備茶煙,這樣那樣,在冗雜的使喚中,他很用了些功夫,使著她的臉上漸漸表現出和他同樣的焦急,各人的心坎中爆發了同樣的火花。

  「整理好了嗎?我要睡了,把房門向裡面鎖好,你再出去。」

  「向裡面鎖好我再出去!那不是仍然沒有落鎖嗎?」她說著,羞答答的笑了。

  「你別管,鎖好了,要開要開,我為的是怕風。」

  門,真的鎖了。

  「來,給我蓋被,我有些怕冷。你不怕冷嗎?」閣森筆直的躺著,真的冷得發顫。

  「我不怕冷,」桂香答著,跪在床沿,給他蓋被。

  「外邊就這樣行了,裡邊再給我按緊一點。」

  桂香俯著身子去按裡邊的被,冷不防被裡兩支異軍突起,她被包圍。奇怪,那時閣森一點都不覺著冷,被推開在一邊。

  五點鐘後,陳太太由新世界盡興而歸,在樓上的臥室吸煙。閣森穿著長袍馬褂由大門外走進來,上了樓,照例的在嬸嬸的房門口站了一站,手裡還握著灰呢帽。

  「你剛由局裡回來啊,閣森?」

  「哼,剛由局裡回來,軍事緊急,晚上還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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