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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meryer先生(2)


  Dismeryer停止誦讀,但眼睛仍注視書上,表示他還有餘勇可鼓。P在心裡打算,這事很為難,武士要外國人向自己申謝的話,鄰近男婦在外國人房裡出來時得意的笑聲和拍賣者的結局,這些思潮在他的腦中一陣一陣的激揚起來。他不能白白地使這異邦落魄者受嚴格的考試,而且他也沒有白白地考試他的權力。他是工人,不是教授;他應該生活,不是應該被侮辱的。但這事究竟怎麼辦呢?P想著,的確有些無可奈何了。這時他只好笑著說:

  「我現在有事去,過幾天回信吧!」

  從那天起,Dismeryer便很專心的到P的房裡聽回信,渴望著會話教授的聘書的頒賜。他把這可靠的希望應付武士催索兩月的房金,他也曾以這意外的生機寫信安慰遠處的一位很掛念他的窮友。他更歡欣慶倖,夢想著自己還有在S市立足的可能。但是聘書是用不著商量,P早就在心裡決議,無法遞送的了;沒有相當的生徒用得著這位教授了。在Dismeryer來聽回信時,P常想回避,但是沒法回避,而且假慈善家,滑頭等的罪名好象都堆在他身上。他心想不如直截了當的回復了他好些,於是等Dismeryer又來探回信時,便把早經製造了的幾句話回復他道:

  「Dismeryer先生,我的朋友只願研究文學,不願學會話,你的意思怎樣?」

  他沒有表示失望的悲哀,仍是低頭微笑。他很能原諒P而且對P更加親密,這是使P心裡最覺難過的。就是P的妻也無形中動了婦人們軟弱的慈悲,臉上替她丈夫罩了一層抱歉的神色,白眼珠對著P連翻了幾翻,似在譴責他太不量力,輕於許諾,把這異邦漂泊者過於奚落,過於玩弄一般。

  這晚,晚餐已經熱騰騰的擺在桌上了:一碗稀薄的蛋湯,一碗白菜,一碗紅燒豆腐,雖不是佳饈,在P夫婦看來,比貴人們的魚翅燕窩還珍重,在Dismeryer的眼中,總也算是中華大菜吧!P的妻在擺筷子時,低聲說道:

  「怎麼樣?問問外國人要不要吃吧?」

  「自然要吃的,」低微的聲音在P的喉間半吞半吐著。

  就這房裡三個人看來,P夫婦算是貴族。一個有錢的人請外國朋友吃飯,似乎不能這樣冒失,P這時只好帶著抱歉而敷衍的口氣對外國人說道:

  「你沒有吃飯吧?在這裡吃了去,好嗎?」

  Dismeryer測量了桌上陳列的蔬菜和三人肚子的容量,於是努力的答道:

  「你們不夠吃,我不必吃了。」

  這樣隆厚的情誼,這樣難得的機會,他那能十分客氣呢?經P再邀請一次,他便就座了。P把窗簾放下,深怕這情景給別人知道。這是P家款待西賓的第一回。

  這樣的款待,一次兩次,P是能夠效力的,無窮次,確是P心餘力絀的事,但這是Dismeryer想不到的。他在孤寂窮愁中妄想著在這慈善家有人類大同之感的P家寄海外落魄之身,在潦倒頹喪,生活絕望的時候,已獲得希罕的無窮的快慰了。他相信憂人之憂,急人之急的P夫婦,必會長此以他自己得著慰藉為慰藉的。不是這樣設想,他如何好意思常在吃飯之前走到P夫婦的房裡去,等候他們殷勤的款待呢?不是這樣,又有什麼辦法呢?舊鐵床,有錢的買去了,現在睡的是硬土;穿的只剩了身上破舊的一套;住的是武士勢力之下萬不得已賒來的一間小房;這樣的境況,他不就食於P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Dismeryer常常吃完飯後,覺得不好意思,曾搶著替P夫婦買菜,打水,洗碗,但這些於P家沒有絲毫的收入,這些他們自己能幹得下,無須勞他的駕,P也不願因為每天兩頓飯的損失取償於他幫同料理雜務上。P的妻很膽小,深怕過於牽累了自己,以為與其自己挨餓,不如不作假慈悲,但她又不敢說直話開消他,只想客客氣氣的招待他,使他自己懷慚而退,但是Dismeryer毫不體會這異樣的情形,他有時不知道把什麼東西換點牛肉來做送P夫婦的禮物,有時是一碟小魚,雖經P璧回過,他還是誠懇地奉贈著,他以為這足夠聯絡感情了。

  一天一天的下去,P的妻覺得客氣的方法不中用,好象啞巴吃了黃連,她於是怨懟丈夫,和丈夫口角。

  「以後不要他再送菜來,送一點點菜,他便可仗著這點情誼更好來騙吃幾頓的。我們也是窮光蛋,該天天服侍他嗎?」

  她怒極時,常說出許多激烈的話,可是一見了外國人卻始終不敢開口,只豎著眉毛,板起面孔,故意把房裡的東西敲撞著響得很厲害,藉此表示一點怒意,等外國人出了門,便又詛罵起來:

  「我們為什麼要供養他呢?難道我們中國人還沒有受夠洋鬼子的糟蹋嗎?他們是野獸,南京路,漢口,廣州,那處他們不橫暴的作踐我們!我們的血是豬血,我們的命是狗命,那一次奈何他們過!我們為什麼還要飼養這種殘忍的野獸啊?我真是越講越恨呀!況且街上討飯的中國人不知有多少,專就蹩腳的外國人講,本地也不知有多少,難道你個個去照顧嗎?我看明天還是老實告訴他,叫他別再在這兒討厭了!」

  「不要講這樣不近情理的話,野獸的橫暴是不分區域的,不論國內國外,處處都有,它們張牙舞爪誰敢去抵抗,Dismeryer比我們中國人的遭遇更悲慘,他和我們一樣,立在被作踐的地位,我們該援助,該同情,你講這樣的話,不仍然是表彰著你的獸性嗎?」

  她聽著P這番教訓,更加憤怒了:「好,你去同情,你去援助,隨便你,你要怎樣就怎樣,反正明天的菜錢米錢,無論如何不能在我的衣服首飾上想法的。」

  第二天,P又和他的妻咕嚕咕嚕地過了一天,他對那異邦漂泊者的同情敵不過愛護家庭的觀念,他不願為著一個不相干的外國人犧牲自己家庭間的幸福,只得聽憑他妻子去擺佈。那天,他的妻子便故意把晚餐提早,好使外國人錯過機會。她還怕計劃失敗,外國人進房來難以對付,又預先把房門閂了,夫妻倆膽戰心驚的,盜賊般把飯菜匆忙的吞咽著。「這的確是盜賊的行為,這的確是黑心的事?」P夫婦腦中都充滿著這樣的幻想。

  一會兒,有人敲門了,P知道是誰,但他好象無力抵抗巡警的捕拿似的,連忙開了門,P的妻沒料到這房門把守不住,一時手足失措,好象沒有地方躲避,竟把燈撚滅了,室內便黑暗了,沉寂了,窗外的月兒給濃雲遮翳,僅僅街柱的電燈從窗簾的微隙中透入一線的光射在瘦削灰白的Dismeryer的臉上,一個僵屍的臉上。P夫婦很驚恐,很害羞,頸梗上似已被掛了一條冰冷而粗重的鐵鍊,話都說不出來。許久許久,P才抖擻精神說道:

  「那兒來的風,把燈吹滅了,快點著吧!」

  P說了這敷衍粉飾的話,他的妻才燃燈。Dismeryer早就領悟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於是低著頭,把手裡的一碟菜放在桌上,頹喪的,倉卒的下了樓,走回他的灶披間去了。

  這位可怕的落魄者下去了好一會,P夫婦倆緊張著的神經才弛緩過來,漸漸恢復了常態,P憤恨的責備他的妻:

  「真笨!你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醜態,竟把燈都撚滅了!」

  「唉!這不知是什麼玩意?我們不知犯了什麼罪?竟這樣的慌急!唉!真好笑!這樣的事真不是我們能夠做得來的!你還是去把他喊來吃飯罷!」P的妻說。

  P很不安地下了樓,摸到那黑暗的灶披間說:「Dismeryer先生,你如何回來這樣晚啊?快去吃飯罷!」

  「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是已經吃過了。」Dismeryer淒慘的回答。

  第二天早晨,P由灶披間走過,只見房門洞開,Dismeryer卻不見了,而且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一個月快過去了,Dismeryer竟沒有回來過,只有幾件破爛的行李依然冷寂的躺在水門汀上。武士受了灶披間經營失敗的影響,不久也搬走了,鄰近的男婦們還不時在窗外探望著。

  「他是到那裡去了呢?破爛的行李又不一起帶去?這窮無依歸的Dismeryer究竟到那裡去了呢?」

  這是P夫婦在無聊的安靜中,不能自已的腦子裡時時縈紆著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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