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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四爹的牛(2)


  是玉山廟賽會的一天,谿鎮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熱鬧,他也跟著。在路上他隱隱約約聽見相識的人們在他後面譏嘲:「真是個混沌的豬,戴了綠帽子還有臉看賽會!」他又瞧見許多人對他表示輕薄的樣子,他就悶了一肚氣回來了。他由老婆房裡走過時,聽見裡面有一種不堪入耳的聲音,他驚慌的向窗隙裡去窺看。「呸,這下子給我找著了憑據了。媽媽的,正式夫妻還沒有這樣子,這才教氣死人呢!」他默咒著,真氣得熱血倒流,順手拐了一根扁擔,咬緊牙齒,生龍活虎似的幾下打開門沖進去。可是那兩個東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條條的張著兩手用身子遮著拋皮。當他的扁擔落下時,她一手接著,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幹嗎。幹嗎,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著,即刻就哭起來了,叫起來了:「你個沒良心的呀,你個不識相的東西呀,你管得著我們呀,我,我,我活不了啦!」這一來倒把他嚇住了,他從來沒聽見老婆這樣對他哭過,雖則自己的怒氣為她的積威所鎮壓,也實在給她的肉體麻醉了,給她的所謂「良心」征服了。他自問自己的樣子趕不上拋皮,氣力也敵不過他,他覺著過去的兩三年裡不知怎樣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夢,那真是委曲了她。她同拋皮真是相稱的一對,他勝不過他們任何一個,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處。這一扁擔如果下得快,仇人沒打著,她那柔嫩的肉體會變成肉泥,血花會紛飛著,悲慘的聲音會漸漸的微細,漸漸的會寂然,室內會停著一具雪白而美麗的死屍,這全是他的無情的做作。他還活著有什麼意義……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識裡開映,他的靈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裡,隨著波濤轉旋,臉色灰白了,淚光瑩瑩的,全身抖戰了一陣,終於手裡的扁擔落了,他暈倒在地下。

  從這以後,他沒有再用武力解決這事的勇氣,也沒有那念頭。老婆的舉動是當然的,他得責備自己,顧全她的名譽。他只將固定的和顏悅色收起,將嚇嚇的笑聲藏著。有誰叫你:「涵海,涵海,」他哭喪著臉像喪了考妣一樣沉著臉,點點頭;有誰打趣他:「喊,怎麼,變了哈吧了嗎,不說話!」他還是那樣子。「喊,周涵海,你變了豬三哈啦不是?哈,哈,哈,豬三哈,念起來倒還響亮!」他還是那樣子,似乎沒聽見,甚至於孩子們都膽敢這麼取笑他,他也還是那樣子不計較。千不是,萬不是,總是他自己不是!這樣「豬三哈」三個字傳開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豬三哈」,因為念起來順口,熟習,再根據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豬」當然不會錯。於是,起初,「周涵海」「豬三哈」鬧不清,終於「周涵海」失敗了,湮沒了,「豬三哈」卻留在世上稱雄!

  「豬三哈」稱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們的胃口,大有變為「黑醬豆」的趨勢。因為他不但丟了老婆,而且丟了家產。他不能夠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飯,雖則這是老婆和拋皮挾制他,也因為他不願在這上面計較的緣故。起初,他能賣氣力做零工騙人們一頓兩頓吃的,終於為著憂鬱,害病,咳嗽,身體一天一天虛弱下來,他簡直是一個喪了靈魂的癡子,呆子,這就沒有誰照顧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挨餓,受凍,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樣,而人們卻有尊稱他為「黑醬豆」的,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這潦倒下去是不對的,但是身體壞了,幹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經做過許久的夢了,世間牛雖有,誰肯給他看,於今陳四爹買了條牛,公然給他謀到手看牛的職務,這算交了運。

  三

  陳四爹的牛似乎是專為豬三哈而設的,當豬三哈上工的這天,他莊嚴的訓誡著:

  「豬三哈,若沒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裡討碗飯吃,在人家屋簷下安一夜身的,這你該知道!於今牛既是歸你看,這算看得你起,你瞧,別人肯是這末辦嗎?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還像先樣懶懶散散東遊西蕩的,是不是?於今米珠薪桂,誰肯飯白給人家吃,房子白給人家住?我得在先說明白,你聽見啦沒有?」

  「嘻,嘻,嘻!是,是,是!」豬三哈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乾瘦的臉皮皺攏來,連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來了一回「自古以來未之有也」的微笑。

  「你不能只是『嘻,嘻,嘻!是,是,是!』呃!我得跟你約法三章:每天絕早起來,把牛牽到山裡去,揀有青草的地方,還看那塊青草多!這是一,海,海,海!看牛,看牛,得兩隻眼睛瞧著牛,那些草它歡喜吃,那些草它不歡喜吃,你得隨它的意,它到那裡,你到那裡,不能只是抓著牛繩站著不動,眼睛只顧打野景!這樣子要你看什麼牛啊!海,海,這是二。到了十點多鐘的時候,那時候工人都回來休息了,你才牽牛回來,還看牛飽了沒,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點鐘光景又牽出去,煞黑回來,這是三。海,海,海!還有,按時候換牛屎草,喂水,有空殺青草,忙的時候你得幫著工人到田裡去耕種,總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麼可做就做什麼,用不著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

  「是,是,是,這我能辦,看好了牛,是,是,……見什麼做什麼就是。」豬三哈於今記憶力不強,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記住總而言之的那句,湊成了一個完備的回答。

  「看著,我還有什麼交代你的沒有,……呵,你把你的身上洗洗乾淨,晚上就睡在下房裡的窄床上,那裡有席子有夾被,已經是三月啦,不會冷的。將來牛子看得好,給你做身棉袴褂也作興!」

  「嘻,嘻,嘻!」豬三哈喜得開不了眼睛。

  豬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勁,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換牛屎草啊,到田邊殺青草啊,事事用不著陳四爹關照,田事忙的時候,他跟著工人做這樣,做那樣,弄得陳四爹沒有什麼可說的。雖則豬三哈還是那末瘦,那末的肮髒,而黃牛卻一天一天肥壯,毛色乾乾淨淨的。每當豬三哈牽牛出去,牽牛進來,陳四爹總站在牛經過的路邊仔細的欣賞,發福的臉上透出歡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沒有什麼可說的,只說:「豬三哈,牛身上怎麼還有虱呀?總是一晌沒刷嘍!」豬三哈雖則觸發了自己身上也有虱,但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癢,趕快拿刷子給牛刷。於是陳四爹又沒什麼可說的,便重溫一回當年起家的夢:這條牛到秋天總該有二百多斤了吧?二十六塊買進來,於今總可以賣三十開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幾。這牛發頭大,賣也不賣,殺也不殺,喂兩年再說吧!許兩年之後牛價會漲……有時候,人家來了,他又自得的探詢著:

  「怎樣,你看,這牛比初買進來的時候怎樣?」

  「好牛,比先壯得多了,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人們更加讚揚著。

  豬三哈很得意,雖則他沒被陳四爹讚賞過,沒被人們讚賞過,牛總是他看的,這九十九分是陳四爹的福分,也是一分是他的力量。他想他於今抖起來了,他有了職業了,加倍的努力,加倍的努力,希望陳四爹發財,幫助陳四爹發財,陳四爹沒有一男半女,作興給好衣服他穿,給好飯他吃,請他睡到上房裡去,甚至於給他娶老婆,比拋皮占去了那個還美,甚至陳四爹百年之後,他承受他的全部財產,這雖不能辦到,但陳四爹發了財,至少他可以得點好待遇。當牛被陳四爹稱讚,人人稱讚時,他很想對陳四爹說弄件乾淨點的衣服穿穿,但一轉念他並沒幫陳四爹發大財,他終於不敢啟齒,他吃的是陳四爹的,住的也是陳四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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