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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四爹的牛(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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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豬三哈滿盼著好運的到來,但好運卻遠遠的避開他了。他自以為有職業,抖,但看他那囚首垢面一身稀爛的樣子,連孩子們都看不出他抖。人們對於他那尊稱依然很厭惡,依然想擁戴他為「黑醬豆」。 每當他牽牛出門後,路遇著誰,總有關於「黑」,「醬」,「豆」的聲音傳進他的耳邊,他於今抖起來了,他不怕准,也不願還像先前那末老實。雖則他是替陳四爹看牛,但陳四爹是谿鎮數一數二的人物,勢力大,自然,他家裡看牛的也勢力大,於是他估量著對手也在喉嚨裡嘰咕了一句:「娘個大頭菜。」不管人家聽見沒有,他總以為出了氣,勝利了。勝利之後,就連人家當著他說什麼「烏雲」「泥濘」等等有關於「黑」「醬」的,他都罵著「娘個大頭菜」。 有一次,「娘個大頭菜」被人家駁翻了,說那很像他的蓬亂的頭髮,於是以後有誰欺侮他,他就改變方針,將牛拑在樹上,拿著棍在手裡揮舞,或打拳顯顯他的拳術,借此示示威。這許是他的身體虛弱,得了神經病!他從來沒這樣現醜過的,這縱能嚇嚇孩子們,大人們卻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醬豆」「黑醬豆」叫得特別的起勁。這夠把他氣死的,於是他啞然的忿忿的牽著牛到別處。再遇著這樣難對付的事又牽牛到別處。有一次因為這緣故,他回家時,牛肚子是凹凹的,這逃不過陳四爹的眼睛。 「四碗,四碗,你記住,你的肚子飽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幾十畝田,你能做什麼?它是活的!你知道肚子餓,它也知道不是。真是教不服的豬!」當豬三哈吃飯的時候,陳四爹在他前面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數著,一面罵。 豬三哈汗淋淋的低著頭,一聲不響,飯還在口裡就忙著做別的。或在田邊多殺些青草回,彌補彌補他的過失。但陳四爹永遠不能忘記牛肚子曾凹過一回,他也就不忍讓豬三哈的肚子凸一回。他固然愛看牛吃草,也愛看豬三哈吃飯。 「飯末,一個人兩碗頂夠了。酒醉聰明漢,飯脹死呆駝,其所以你不靈活末,全是飯吃多了散!窮人肚皮大,越吃越餓,越吃越窮!這是至理!海,海!像我,難道吃不下,難道沒有吃,這原是不願做死呆駝!其所以,海,海,海!一句話,多吃總是不好的!」陳四爹發揮了自己的高論,眼睛釘住豬三哈。 「是,是,是,嘻,嘻!」豬三哈汗淋淋的答著,為著怕超過兩碗,口裡嚼得也就很細密,倒是越嚼越有味。他相信有福氣的人的話是真的,雖然只吃兩碗有點肚子餓。 從這時起,豬三哈總是肚皮空空的牽著牛往外跑。餓極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饑,也常常為著吃山芋拉肚子,回數拉多了,軀體便縮小了越像顆豆,因而外侮也就紛乘起來了。 在一天下午,他牽著黃牛到山裡去,不料對門山上也有兩個看牛的,他們瞧見了豬三哈就高聲唱起罵歌來: 對門山上有顆——呵喝呃——黑醬豆, 我想拿來——呵喝呃——喂我的狗。 對門山上有只——呵喝呃——哈吧豬, 舐著黃牛——呵喝呃——的屎屁股。 豬三哈聽見了,嘔得他喘氣吁吁的,唱罵歌得有蒸氣,嗓子尖,大,還得押韻,他的肚子凹凹的,那來的蒸氣;他連話都說不上口,更何能押韻,於是,起首,他罵:「娘個大頭菜」,或「化孫子。」但這聲音傳不過去,自罵自受;於是他打拳,跳,做種種的威武的樣子,但這像玩猴把戲,更加使他們打哈哈,於是,他丟了牛,猛虎下山的奔過去。那兩個看牛的有一個是看拋皮的牛的,他認識那條牛,也認識那孩子,因而他不顧一切的追去。但是等他到了對門山上,那兩個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罵歌來: 桐子樹上——呵喝呃——好歇涼, 對門牙子——呵喝呃——沒婆娘! 看我三年四年——呵喝呃——討幾個, 咧咧啦啦,——呵喝呃——接你的娘。 這真罵在豬三哈的心窩上,過去的悲哀兜上心頭,幾乎把他氣倒,他哭喪著臉,一蹬一蹬仍然向著歌聲的來處追去,暈暈沉沉的不知路的高低,也不知山裡有荊棘,他滑跌了,手腳刺破了,還是鼓勇向前追去。然而等他追上了那座山,那兩個孩子又在另一個山上罵: 對門牙子——呵喝呃——矮呀矮, 不是我的孫子——呵喝呃——就是我的崽。 對門牙子——呵喝呃——跑路蹬一蹬, 我睡你媽媽——呵喝呃——樂而融。 豬三哈聽著刺心的歌聲,望望懸崖疊障的山谷,心想再追上去,然而身體實在虛弱了,腸胃轆轆的在哀叫,手腳一畫一畫的刺傷了好幾塊,血痕斑斑的。他的氣餒了,忽然念及自己的牛,他即刻舍了他們,咒著,恨著,噙了一把血淚,昏昏茫茫的向原先那山裡走去,萬般淒切在交攻著他時,還隱隱約約聽到遠處的「有歌去,無歌回,……」的奚落聲。 好容易折回了原先那座山,然而睜眼一看,黃牛不見了,團轉左右一尋,仍然不見,他慌了,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難道牛吃飽了,自己走回去了嗎?他偷偷的跑回來一看,牛欄是空的,幸而陳四爹沒瞧見他,他飛快的又走到山裡去,穿穀過坳的尋,「ㄤㄇㄚ,ㄤㄇㄚ」的喊,但是渺然無跡。深山中漸漸鋪罩著一層黑幕,星星漸漸在天空閃爍,蘆葦叢中似乎有牛的悲鳴聲,也有金錢豹的吼聲,豬三哈絕望了,恐懼了,只好走下山到田野邊,河池邊,淒愁著,徘徊著。 「管他,回去再說吧!唉,但是,陳四爹怎樣愛他的牛啊!在平常,我挨過他多少的罵,於今空手回去這當然沒有我的命。不回去吧!在那兒度夜呢,明天怎樣見人呢!天涼了,夜深時不冷嗎?我身體虛弱,咳嗽,而且肚子也絞餓,這怎辦呢?如果牛還健在,明天尋著了,還可以見陳四爹的面,不過挨一頓罵,或一頓打,開除我或不會,但是,好像黃牛悲叫了幾聲,那怕有點不妥當吧!」 豬三哈想來想去的打算,始終想不出辦法,越挨越夜深,他就忍著餓,兩手緊抱著身子一蹬一蹬的向陳四爹家走去,側著耳在大門口靜聽,陳四爹大廳上蹬腳搥胸的對著老婆罵: 「我早就疑心他是賊骨頭,靠不住,媽的,你定要收留他,好啦,好啦,於今牛給他偷走了。到這時還沒看見回。請大家去尋,天黑了,夜深了,向那裡尋去。都是你這死婆娘誤我的事。海,海,海!明天牛如果還在這裡,豬三哈我也不能再容他的。如果牛不見了,只要找著了那賊骨頭,是不放手他的。……」 豬三哈聽著,漸漸神經緊張起來,他抖顫著,又一蹬一蹬的兩手緊抱著身子走開了。東走西走,不知不覺走到他自己的屋門前,他心裡一跳,想起了老婆於今不知是怎樣了,於今不知還同拋皮要好不?她心中還有我周某不?他怯羞的走近門,賊一般的去窺探,裡面傳出一陣一陣謔笑聲,唧唧噥噥的情語聲,但那不是拋皮的聲調,卻像曾經嘲笑他戴綠帽子的那人的聲音。於是他的身子又抖顫著,眼淚汪汪的在門上親了兩嘴,緊抱著身子一步一回頭的向田野的僻靜的池塘邊走去。忽然,他在池邊站住了。他瞧著池中閃耀的星星的倒影,默察著池水的幽靜,腸胃咕嚕咕嚕響了兩下,寒風在襤褸的衣衫裡一來往之後,他抖了兩抖,就把手朝上伸直了,仰著頭讓眼淚遮住了世間的一切。「牛丟了,真對不住您啦,陳四爹啊,我在這兒祝您往後福壽雙全吧!妻啊,我去了,你好好的去尋快樂吧!人們啊,世人不再有豬三哈,黑醬豆供你們玩笑了!」 池水激蕩了一下,隨即就平靜了。 五 第二天清早,陳四爹到處托人找他的牛,順便也探探豬三哈的蹤跡,他以為找著了豬三哈就可找回牛的。 在山裡,人們按著牛的足跡,漸漸發現了血痕,終於在深谷的蘆葦叢中,找著了黃牛的屍體,頭上一個洞,腹上破裂不堪,不是一個完全的屍體。他們叫嘯著:將牛抬到陳四爹的門前。陳四爹得了兇信,說不出話來,只垂頭喪氣的沖進沖出要尋出豬三哈來質問個究竟。一會兒又癡癡的瞧著那黃牛歎氣,嗓子有些發顫,牛身上的撕出的肉就像他自己的,牛毛就像千萬顆針在他的心上刺。 「唉,該,該,還能賣,賣十幾塊錢的吧!這點皮,肉!……豬三哈,這,這,這畜生……」陳四爹悵悵然斷斷續續的罵著,老淚縱橫的。 黃牛的噩耗傳開了,團轉左右的人,老的,少的,拖兒帶女的堂客們,那些尊敬陳四爹又羡慕那黃牛的,於是都走來安慰安慰陳四爹,而且掛著濃厚的愁容圍著這不幸的黃牛的屍體: 「好牛,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唉,真可惜!」 一九二七,一二,七日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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