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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四爹的牛(1)


  【《陳四爹的牛》中外號為豬三哈的人,本名是周涵海,他心地善良,本有小康之家,但由於他的善良、軟弱、自卑,造成了妻子和她的情人霸佔了他的家產,他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他流落到如此悲慘境地,陳四爹發善心,讓他看牛,他盡職盡責,但是他常受到人們的欺侮,有一次兩個小孩唱歌罵他,他想追上去嚇唬,等他回到牛吃草的地方,他看的牛卻不見了。想到無法向陳四爹交待,他想到了自殺,臨死前他去看他的老婆,而此時已負心的老婆正和另外一個人偷情,是他只在門外聽到裡面的談話得知,他沒有進門,他內心懷著對老婆的愛戀和對她的祝福,跳池自殺了。這篇小說揭示出人連動物也不如的主題,表達了作者對豬三哈的同情,作者繼承了魯迅寫小人物的視點,小說創作於1927年。彭家煌曾被魯迅驕傲地納為同一陣營的戰友,必然會從魯迅那裡尋找藝術摹本,汲取營養。】

  一

  有錢有地而且上了年紀的人,靠著租穀的收入,本來可以偷安半輩子的,但陳四爹不是這種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櫛風沐雨,很知道稼穡之艱難的,世界一天天不對,每年雨旱不勻,佃戶們若是藉口減租,他的家產不是會傾了嗎?於是,雖則他家裡人手不寬,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買了一條很對勁的黃牛預備好好的幹一下。

  的確,牛是團轉左右數一數二的:骨幹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黃的,齒都長齊了,是條壯年的牛,可以耕幾十畝田,秋來還可以宰了吃。

  人們很重視牛,尤其尊重這福壽雙全實事求是的陳四爹,五十四歲還這般的努力!當黃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誰都抱著羡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賀,順便仔細的欣賞欣賞那黃牛。陳四爹和藹的從草棚隔壁的牛欄裡牽出那條牛,手在牛股上拍拍,顯顯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輕輕的抽兩下,探探它的彪勢。

  「怎樣,沒買上當吧?」他怡然自得探詢著。

  「好牛,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人們齊聲讚揚著。

  陳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還在牛欄邊立半天,癡癡的瞧著牛有悠遠的思慮:五六年前也是買了這末一條,它擔任百多畝田,一點不費事,家業瞧著瞧著就隆盛,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後來把它宰了,光是皮賣了九塊多,肉是賣了三十幾。於今這筆款還存在人家手裡,利上糊利,已經不是小數啦……在他的想像中,欄裡的那牛的輪廓在他的眼裡就如銀幕上的影像飛快的在擴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洶湧,旋旋轉轉的牛毛都幻成了無數的黃金。

  現在陳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別的不說,單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綠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邊去漫遊,有空還在田邊割上擔把青草回來,作它整夜的儲糧;天暖時,他請它到竹山的蔭處,替它洗洗身體,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欄髒濕,有礙衛生,他時常替它換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給外,還將豆磨成細粉和著剩飯給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來,他就擔心它害了病,即刻將情形報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幾聲,他也得爬下幾回床的,一則怕它餓了,二則也怕偷兒打主意。

  老婆說:「七老八老,也該人家服侍你啦,還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請個看牛的!」

  他驚駭的答道:「你別發癡了,請個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飯,要不要工錢?哼,省下這點嚼用又可以買進一條的!當年起家不都是這末辦的嗎?——這算什麼?我於今還昂實!」

  「可憐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識破些!這幾個錢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沒有的事!——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豬三哈來了嗎?我想起來了,豬三哈這人怪可憐的,只要有飯吃,有房子住,隨便什麼他肯幹。這年紀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說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煩著。

  「啐,他看得一條牛下嗎?那副沒骨頭的樣子!」陳四爹牙巴一裂,眉頭一皺的說,但眼珠朝上翻了兩翻之後,覺著修修福也是人幹的事,他還沒有一男半女呢,於是勉強答應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讓他試試也行。只是我單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壞了。」

  「那是不會的,你就嫌他這樣沒能為!」

  二

  豬三哈本叫周涵海,因為種種的緣故,他的真名姓從人們的口裡滑啦。滑啦之後才補上一個「豬三哈」。

  他是矮胖的個兒,飽滿的臉盤和永遠帶笑的肉眼裡與人接談時,很有鬼子婆牽著的那常常搖尾的巴耳狗的風味。他許是長毛的餘孽吧,蓬亂的頭髮老是從腦袋頂團團的披下來,罩齊了眉,遠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爛牛屎;不過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藹與嚇嚇的笑聲。在谿鎮,他有幾畝良田,五六間瓦屋,又討了個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來不必替陳四爹看牛的。

  鄰近有個周拋皮,以同姓的關係在他家裡走動得很勤;一來二去,竟「涵海嫂能幹」,「涵海嫂賢慧」的給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簡直是在泥水裡過日子。於是波瀾漸漸在他的小家庭裡蕩漾起來啦:從這時起涵海嫂就染了一個壞脾氣,愛使性子,涵海無論怎樣也不愜她的意。她常對著他指雞駡狗,杯盤碗盞無緣無故在她手裡奔奔跳,拍拍響;尤其當他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她不知從那裡找來的由頭,動輒翻江鬧海的咒:

  「你個死東西呃!——一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裡去沖一沖,懶屍!這副模樣也配上床來享福呀!——滾,滾,滾,——趕快給我滾開些……」

  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體貼她,尤其感謝她每天替他燒飯洗衣。平時晚上給她罵幾聲,敲兩計,他好像是應該受,甚至跪上三兩個鐘頭的踏板也情願;至於始終不准他上床是罕有的事。這於今怕是自己有什麼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麼事不稱她的心吧,他得原諒她,責備自己,伏在床沿連連打自己的耳巴,誠虔的哀懇著。但是床上只有劈拍的聲音,這自然是無效,他知道,於是他赧顏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腳,彈彈衣服,甚至再洗一個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腳步輕輕的踱進房,探著形勢還想望床上爬,口裡審慎的煩著他能力所能創造的抱歉求饒的句子。只是床上還是一片撞打碰統的聲音,彌漫著戰場一般的殺氣,弄得他進退兩難。寂靜了好一陣,懿旨才頒下了:「莫在這裡討厭咧,賊骨頭,惹起了老娘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過失在那裡,賠罪的方法該怎樣,弄得不妙反而氣壞了她,於是他就戀戀的退出來,仔細的揣磨了好久,這才另打睡覺的主意。即令有時能得她開恩,可是他上床之後就像釘在床板上,絲毫動彈不得的。

  往後的形勢更加嚴重了。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擺著的是剩飯殘羹,廚房裡是冷火秋煙,髒衣服脫下來,臭了,爛了,也沒人管。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見她懶洋洋的不快樂,或瞧見她愁怨的躺在床上,他像失了靈魂一般,不禁就一陣心酸。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動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鄰里漸漸流傳關於他老婆的謠言,他裝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產,有房屋,拋皮是光蛋,老婆決不會愛光蛋,雖則拋皮比他美,身體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喊,聽說拋皮昨晚在你家裡……」他回答說:「未必吧?」於是旁邊人動怒了:「『未必吧』呀,你鬼悶了頭喲,豬!」

  「豬,」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來對他的情景與拋皮常到他家裡盤桓,吃現成而且大搖大擺的,於是憂鬱籠罩著他了。他三番兩次相找著破縫,一鼓作氣把老婆收復,把拋皮趕走。他常由田間怠工回家,常常藉口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又從半路上趕回,但不曾發現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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