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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期(3)


  「靜兒,靜兒,你哭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嗎?唉,這孩子怎得了啊,後天就是喜期,到於今還在瘋瘋癲癲的淘氣唉!」

  靜姑絕食已經五天了,團轉左右的大娘,也有關心她的,因為喜期近了,少不得要人幫忙,她們的出親酒是跑不了。她們根據自己的經驗,援引自己嫁前的忸怩,做作,用種種的話安慰靜姑的爹媽:

  「幾天不吃,這是常事啊!姑娘們要過門了,總有些捨不得爹媽嘍,守了一二十年的閨房,也捨不得嘍。一向是做姑娘的,忽然做嫂子末,自然也有些害臊嘍。睡個幾天餓個幾天,這是常事啊!」至於「她是假意的捨不得爹媽,掩飾自己的歡喜才假意的不吃飯,不起床。她是一時抱不著惠蓮才哭的,她肚裡吃飽了因思慕惠蓮所湧出的饞涎才不餓。」這些話,那是不便說的才咽下了吧。但靜姑的媽真有些著急,她真怕女兒就此消滅了。至於靜姑的爹,也有點著慌,他怕她餓死在家裡麻煩,她是張家人,她的屍體應歸張家去收殮。

  「這畜生,我是養大她給氣我受的啊!你這老婆娘,」黃二聾手指著他的婆娘:「平常要慣失她,養成這樣的臭脾氣。譎騾子一樣的,後天接親的來啦,我看你如何使她上轎就是。」他朝婆娘噴罵著,又轉過口氣,頂著女兒啦:「媽媽的,單是嫁妝,我賣老命,給她湊了三兩箱,杯盤碗筷那樣短啦,我,我,我為的誰來著,於今她死人不肯吃飯,可還想我的棺木錢不是?我可不再當呆牛啦,她要不心回意轉,我叫人捆她送到張家去,莫說我不把信她。」

  「你怪我啊,你怪我啊,針屁大的事也得有個商量,當初誰叫你不聞不問擅自將她許配得那麼早?你愛張家有錢,於今你愛她不愛,你怪我啊,你窮暈啦,你!」

  「出嫁從夫,在家從父;媽媽的,盤錢費米,我養她到這麼大,事情我作不了主,好,你管去,你管去,媽媽的,」黃二聾發了狂似的,口沫直外噴,跟著手中的旱煙袋向他的婆娘前面摔。旁邊人怕又鬧出風波,把他牽走了。

  靜姑的媽跟丈夫吵了一頓嘴,氣不過,連喘帶咳的走進靜姑的房裡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漱漱的流淚。靜姑知道她媽受了委屈,張著陷落的眼睛,無力的瞧著她媽,漸漸的眼眶也潮濕了,微細而沙沙的聲音在她的喉間半吞半吐著,「媽,我口渴。」她媽即刻高興的說:「你渴啊,我給你倒點粥湯來噢。」她枯草回春似的歡躍的去倒了半碗粥湯來,舀了一羹匙湊近靜姑的口:「兒啊,你喝口粥湯吧,天天給你熬著,一口都不沾。你媽什麼事得罪了你,你要給她氣受?」她的聲音漸漸折回喉嚨裡去了,手在眼睛上擦。「你瞧,你瞧你媽,上氣不接下氣的,在世上也不久了,唉,兒啊,你喝口粥湯吧,你聽話噢!」她那龍鍾的軀體,前後的搖著勸,半滴淚珠嵌在幹皺的臉皮上流不下。靜姑把守不住那個無力的嘴,讓她媽將粥湯灌進去。

  她的心意活動了,她要為慈愛的媽活著,為未曾踐約的小三活著,也要為她爹省幾元葬埋費而活著。她無勇氣抵抗她媽,她想還是死到張家去。即不能死,她在那兒許能主持自己的身體,不讓誰侵犯。如果情勢能允許,她決計給個信小三。前途何常絕望呢!只要小三能趕回來,小鳥兒有了伴,還怕不能遠走高飛嗎?他家不是頑固人家,他有親戚在省城裡,總而言之,只要跳出了這個陷阱,隨便怎樣總比在張家快樂吧。她想得非常玄遠,她的理想中的境界,閃耀著萬丈的光彩,她歡喜活著,她不拒絕身體上所需要的滋養料,這在別人看來,是不值注意的,但在她爹媽看來,的確是可慶賀的事,尤其她爹,從此可不必擔心再出棺木錢了。

  黃二聾的曆本沒瞧准,三月三竟是個細雨紛紛欲斷魂的時節,濃霧擁抱著山谷,占住了村莊,張家接親的花轎前導著旗傘,後擁著吹鼓手,兩乘素轎是迎上親的,浩浩蕩蕩的在雲霧中穿插,很有些神秘的意味。鑼聲,嗦喇聲,沿途引出許多婦女們奔出大門看熱鬧,這是黃二聾家姑娘的喜期,誰都知道,年輕人說張家雖則有幾個錢,喜事辦得也不過這樣,老年人說,這年頭其實還用不著這樣張羅的。

  靜姑的精神沒有恢復,喜期又將她的心沖得稀亂,她紛紛塵塵的由人家去擺佈。天還沒有亮,她給鄰舍二位能幹的嫂子扶起來,費了兩三點鐘梳了個時髦頭,頭上插滿了紙紮的花,胭脂水粉敷得也很勻稱,紅緞禮服雖則不很新,也還合身,美麗的臉蛋襯著成串的假珍珠很象皇朝的宮女,碎玻璃片閃爍著的繡花裙,罩得長長的,裙下露著不大不小的繡花鞋,這打扮在鄉村有名望的人家雖已時髦過多年,而黃二聾家的姑娘也能配得這樣齊全,總算夠瞧的了。婦人們擁擠的來看,也有大膽的加以批評,但大部分卻是讚美,姑娘們便潛心的將靜姑做自己將來的參考不斷的研究,一個個眼珠滴溜溜的瞧著,要將她吞了似的。

  送親的有黃二聾夫婦和伴娘,黃二聾因為農事忙,本不打算去,後來覺得事情很順遂,那件罩到大腿上的上了黴的緞馬褂一借就得,也就欣然的去送親了。

  靜姑由伴娘扶著,拜了天地,祖先,拜了爹媽,她的心如帶了箭的黃鶯,今後的命運茫無把握,心中有說不出的淒愁煩苦,棺木般的花轎停在中堂等候著將她裝去,吹鼓手在奏著死曲催她就道,她於是縮做一團的抽噎,她媽雖則湊近她耳邊「靜兒,你別哭噢,有你媽陪你去,就象在家一樣」的勸,但她卻忘記關住自己的淚水,珍珠般的愛女瞬刻便是人家的妻房;她沒一男半女在身邊,靈魂沒了歸宿了;傷風頭痛,有誰在床邊照應呢?她不由得也陪著女兒哭。婦人們聯想到她們嫁時的情景,也都收起她們的笑臉,姑娘們默念著花兒似的靜姑往後不知還能保持著這樣的鮮豔不?她們將來也有這樣的一天,心裡自然也潮起了一點酸意。全屋子的人除張家接親的以外,臉上沒有一絲喜意,如出殯一般的沒有喜意。

  靜姑上了轎,她爹媽也上了轎,在爆竹聲中,在嘈雜中,轎和旗鑼鼓傘魚貫的出發了。

  在離軍事區域不遠的溪鎮,花轎還照慣例兜圈子,旗傘還是在空中得意忘形的招展,鑼鼓依然是敲得有興頭,到了張家,迎親的除放爆竹外,還用三眼槍響了三銃。

  成禮後,洞房門口看新娘的很擁擠,惠蓮穿著嶄新的衣服一顛一跛的踱進踱出,幫忙的朝著他打趣:「蓮大少,今晚看你們倆誰先開口噢?」惠蓮呆頭呆腦的追著那人打。「您的那人兒比團轉左右無論誰都美,可是您自己那樣兒……」另一個又在他後面嘰嘲了,他東奔西走,對付不了。

  大廳中排滿了酒席,魚肉的香味在空中盤旋,管事的叫了一聲「請坐呀,男女的客人!」於是大家向大廳移動。這時比爆竹更尖脆的聲音接連響了幾下。打旗的半大孩子諢名叫亮殼子的飛跑進來,喘吁吁的慌張著說:

  「來啦,來啦,兵,兵,七八個兵,由塘磡上向這裡飆跑。」

  這槍聲有兩種作用;一是使腿健的男子聽了趕快躲避;一是使膽小的婦女嚇得縮做一團的走不動。和張家沒密切關係的,一聽見兵,撒腿就跑;遠道而來的戚友,逃無可逃,並且不好意思逃;幾個幫忙的夫役,捨不得芬芳的酒席,偏說:「這不要緊怕什麼,咱們有這些人?」嚇慌了的婦女們聽得這們一說,權且借此壯壯膽將自己的命運付給喜神去裁判。但是,那逃得慢點的,跨出後門又退回來了,因為丘八爺果然很聰明,先截住了後路,再把守前門。

  「奶奶的,吃喜酒不給信你大爺嗎?」這是一個包抄而來的敵兵的聲音,牽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在手裡,涎水從油滑的黃臉上那暴露著金黃色的口齒的唇邊掛下來,正同獵犬咬住了兔兒似的自得。

  「是呀,大爺難道少帶了禮物來著?」另一個丘八爺逼住了一個低頭紅臉的女人,笑咪咪的,手拍著子彈盒。

  「我的活寶貝,我看你逃往那裡去?」他們追逐著。

  已是無可挽救的厄運,然而女人們在屋裡還是藏的藏,躲的躲;歲數大點的,有見識的,擠在洞房裡要保護新婚的夫婦。但那能如她們的願:「滾,滾,」他們驅逐男的,「他媽媽,這大歲數還賣俏,」他們罵著老太太。「拿下來,金鐲子。身上,看看。」他們打點小主意。最後,男的,老小的女人和孩子們都關在一個房子裡,剩下年輕的婦女們供他們的方便。在毫無抵抗的區域中,槍聲卻還時間時作的響著。

  這時的靜姑在重大的擾亂中她毫不覺著那比她嫁張家還不幸,只暈暈沉沉端坐在新房的床沿還象在娘家,在路上,在花轎裡樣給人們糾纏著,顛簸著。紅臉搭還是蓋在低垂的頭上,她雖則聽見槍聲但那不過和迎親的爆竹聲一般刺耳,雖則聽見「媽的」那也和她爹的罵聲相差不遠,惠蓮走不動,中槍倒在她前,她大概以為是頑童在俏皮吧。一點不放在心上,紅臉搭給揭開了,她以為是鬧新房的,機械的將眼睛閉著,衣服給解了,首飾給卸了,她以為是伴娘在服侍她,夜深了,她該就寢了。一直到她被推倒,身體重重的被壓著,汗臭一陣陣侵入她鼻孔,惡味的饞涎送到她唇邊,她才微微睜開她那迷蒙的眼睛發覺個駭人的灰色獸。起首她戰慄,喊叫,末後又掙扎,呻吟,她的血液象向缺口奔流,全身癱軟,漸漸肢體都解散了一般,終於昏過去了。她的靈魂又好似入了幻境:她到了叔祖母家和小三在捕蟬,在涉水,在床上嬉戲;她探悉了婚期,在痛恨她爹和南田,在哭泣,在絕食;現在她三弟果然踐約來挽救她了,她們在深夜裡偕逃,她們已離了惡境,在三弟的懷抱中,在滿足她們的缺陷。在……

  然而事情過後,在創痛之餘,她又神經清楚起來了,驀然覺著剛過去的那一刹那,簡直是惡魔的利刃將她的膚磔成了塵砂,她無復活之望了,她便眼淚婆婆的死力掙扎了好幾次,才懨懨的坐起來,咬緊著牙關,胡亂整理整理衣裳,爬下床,顛顛倒倒的由惠蓮的屍邊爬過,爬過房門檻,又爬過大門檻,眼睛四面張了一下,生怕還有野獸跟蹤她似的,她就勇敢的直向大門外爬著,滾著。

  大門前有一口大塘,水光泱泱的在她眼前閃動,那像是小三在那裡舞躍,招手;又像是她媽的手開開的張著,等待提抱她似的,她就喜孜孜的幾步竄到塘邊,向那慈悲的懷抱裡向嬰兒一般倒去。於是,水面展開了一個笑渦,便又回復了靜穆,在安詳的領會著這軟弱的女孩兒溫語:「三弟呀,媽呀!」

  他們破了門走出來了。黃二聾悶慌了,因為念及還沒吃飯就想起他的某邱田還沒灌水,那打慣了野食的亮殼子的媽,卻頭髮蓬鬆的,臉上紅泛泛的,對著一位老太太忙將整理衣服的手收回來,「哎喲,嚇死人,那個要死的拐著我啦,我,我拼命的掙脫啦」此地無銀三十兩的表白以後頭又沉下去,牛欄後面的草堆裡的那個卻還蹲在地下飲泣的自怨:「唉,這一世才碰遇這樣大的鬼!」張家的人卻哭倒在惠蓮的屍旁,靜姑的媽卻兩腿不和身一致的往前竄,在尋找,在呼喚,戰著嗓子在喊:「兒呀,肉呀,……」

  門外依然是細雨紛紛,山谷依然是在濃霧的擁抱裡,村莊依然給煙雲籠罩著,不好的風聲又向別處傳開了,空餘著這可慶賀的「喜期」在他們的心中蕩漾,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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