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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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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姑很憐惜她媽,又要為自己打算,她想要她媽著人送信給小三,小三曾允許送她的東西,這是個頂好的名義。她在哭聲中半吞半吐的說了,但她媽還沒十分聽明白,房門外可有人替她回絕了: 「叫誰送信,叫誰送信,這麼遠的路,還有幾天工夫,愛牽絲扳藤的。」這是她爹的聲音,他送去黃南田,就站在靜姑的房門口。他聽到「送信給小三」冒起火來了。 「是啊,這麼遠的路,那來得及呢,喜事辦好了,小三不還是可以送東西給你嗎?小三送的東西,張家不見得准缺短,他家的日子總算好過,你別為著這個著急啊!」她媽也順勢,諷勸了幾句。 惱憤與羞慚在靜姑的腦中交流,她狠狠的將身體向床裡一轉,不動不響,她媽勸了一會,便叮嚀的說,「也好,讓你靜靜的歇一會也好,讓你去想想明白。」即刻走開了,不久又進房看她,飯時叫她吃飯,舀水給她洗臉,但她始終睡著不動。她不是撒嬌,不是以此為要挾的武器,她實在覺著她是被推落在百尺深的井裡,周圍是黑的,牆壁是滑的,毫無攀援處,渺渺茫茫的浮在水面,井口立著拿石塊直等往下蓋的許多人,而小三在異地安安閒閑的全不知她會在一秒間沉下去。她也決定將自己沉下去。她不讓張家將自己美貌的身體抬過去,她不願將寶貴的身體給惡魔去作踐,給野獸去把玩,她要散播點悲哀在殘酷的世界,留著深的印象在無論誰的腦中。她雖則怯弱,她相信還有自己消滅自己之權,她決計就在不動不響,不飲不食中消滅自己,在三月三之前消滅自己。 「靜兒,二月已經完了,喜期還有幾天呢,你總是不聽勸,飯也不吃,也不起床,究竟要怎樣才好呀?」她媽不厭煩的勸,她卻只睜睜無力的眼睛向了她媽閃了一閃,隨即就閉了。她真的心神恍惚,好象浮在深的井水裡,那些無關痛癢的瑣屑話,她好象不大聽見,靈魂只緊緊的系在小三的左右,她這時忘記她是在三月三會被處決的囚徒,只仿佛覺著她仍然回復兒時的地位: 「夏天的一個星期日,她和小三在叔祖母床上。晨曦剛躍上窗紙,小三就醒了,偎在她身邊,用她的頭髮觸她的鼻孔,想作弄她打噴嚏,她本來醒了,但仍然閉著眼睛。小三急了,推著她說:『快起來啦,靜姐,靜姐,』她張開眼睛說:『三弟,你以為我沒醒吧,我醒的時候,你還做夢呢!這樣早起來幹嗎?』小三翻眼偏頭的說:『你聽,樹枝上的蟬鈴子叫得真好聽,我想去捉幾個來,我有關蛄蛄兒的籠子。』她同意了,兩人起床,擦擦眼睛就到溪畔捉鳴蟬去。小三想在她面前稱能幹,居然輕手輕腳在一株矮樹上捕了一個,驚喜的狂叫:『我拐住了一個啦,靜姐,你看,你找了半天也找不著,它們在樹上笑你呢!』說著,將蟬鈴子放在籠裡。她不失望,也不急切地定要拐住一個才甘心,她好象是為陪伴他監督他而來的,她愛溪水靜靜的流,微波裡有自己的笑影,她說:『我不拐了,讓蟬鈴在樹上自由自在的叫著多好聽,你看,你拐著它,它就不叫了呢!我愛溪水,……喲,三弟弟,你來看水裡的小魚兒呵,瞧見我就躲在水草裡哪!多好玩!』小三怕她為著沒有拐個蟬鈴子不高興,說:『靜姐,我拐個給你再來看魚兒噢!』她口裡說不要,頭卻時時轉過來望,生怕小三落空。小三拐了蟬鈴子在她耳後搖著叫,她微笑著接著。小三又覺著她沒有籠子,他慷慨的說,『我索興連竹籠子給了你,反正有我一個蟬鈴子在你的籠子裡就得,好不好,靜姐?』她扭一扭伶俐的身軀,歪一歪桃色的臉,口裡流露出來的偏是個『不好』。小三瞧著她好笑。澄澈的溪水深僅尺許,蜿蜒在崢嶸的石間穿插,小三脫了鞋在水草裡摸魚,揭開石塊捉螃蟹,要她也下水來,她起首不肯,但覺著太有趣了,也下了水。不久,小三勒著褲走到溪那邊去。她不敢過去,小三又過來扶著她過去,他自豪是她的保護者,吹著牛皮:『靜姐,你比我大還不能走過來,你不如叫我哥哥吧,我就叫你妹妹。』她呸了他一口,小手指在歪斜的臉上刮,這算是對小三的處罰。」 「靜兒,靜兒,你也起來坐坐呀,老是這樣睡,睡得人心焦呀!唉,起來喝點粥湯吧,給你熬得好好的,一點都不吃。唉,衣服手巾這些東西,雖說預備好了,總還有許多事要檢場的啊!明天初二,還有什麼閒工夫啊!」 靜姑正浮在軟綠的幽溪裡,融融的在飄舞,酣甜的夢,突給她媽的聲音驚醒了,她非常的悵惘,她仍然覺著她是在黝黑的井底,永無翻身的希望了。三月三,真是,還有幾夭啦,能在這兩天裡消滅自己嗎?現在已經消滅到什麼程度,這真成為一個問題,她覺著這世上依然有一個她,這頗使她煩悶。她連眼睛都不願張開看她媽一眼,頭上冒著熱火,身體也感到十分的虛弱,她決計努力進行她的絕食的工作,務在三月三以前達到死的目的,她的心非常堅決,細緻,對於死的進行,真是想得極其周密,但越想越暈熱,心神又惝怳起來,前兩月的事又浮現在眼前了: ——小三初到了她家和她爹媽周旋了一會以後,就問她在那裡。她在門外偷聽,聽見小三問及自己,一溜煙奔到房裡,喜躍的心按拉不住,她媽一聲一聲的叫著:「靜兒,靜兒,你三弟弟來啦,快出來啊!」她故意的說:「不出來。」等小三站在她的房門口,她才起身,紅著臉兒一笑,和小三勉強寒暄了兩句,便走開了。她不待媽的吩咐,便在廚房裡預備飯菜,收拾一切,她驟然活潑起來了,一個人全無緣無故的微笑。—— ——他要到暑假或年假才能回家,雖然他的家離她的家不遠,他為她媽留住了兩夜。—— ——別時,她沒起床,托她媽拿出手絹和繡枕給他說:「這是你靜姐送你的,九月就出嫁了,嫁後,你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會呢?」他不響,眼眶紅了,好久,才答道:「要她送東西給我幹嗎?嬸娘,她出嫁時,我送點什麼給她壓箱呢?她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啊,我得向她辭行去。」她媽說:「也好,你到她房裡去看看,我喂好雞再來送你。」這些她在房裡聽得清清楚楚,她在被裡連連的打寒噤。—— ——她開始抽噎,他奔到房門口,默默的站著,心兒跳著,像是失了魂,像是癡呆了。他一時想不出安慰她的話,只是「靜姐,我要走……」的喊,她更加悲傷,好象這是訣別,她的衷曲好象非借眼淚沖出不行,她的淚,是為誰流的,她的心寄託在什麼上面,她象不使他明瞭不甘心似的。他想走攏去,但,他不敢,腳給繩索絆住了一般。老鴉叫得很惱人,他的情火也就跟著蔓延了,他朝窗口偵探了一下,鎮住抖戰的肢體,寸步不移;移到床邊,壯著膽掀開她的被,她的呼吸很迫促,胸部很緊張,他看得很昏迷,心意繚亂的兩膝隨著「靜姐,靜姐」,的呼喊彎曲了,臉兒隨著連串的淚珠壓在她的臉上,他倆紫紅色的唇兒在涕泗滂沱中緊緊的膠合了,暫時消滅了淒慘的嗚咽。 ——靜姐,我謝謝你的贈品,你留著自己用吧,九月裡—— ——別同我廢話了,九月裡怎麼,你……我用不著這些東西—— ——這話怎麼講,唉,靜姐,快莫講這不吉利的話,你要什麼東西,儘管對我說,我好由省城裡寄回來——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麼東西用不著的,到九月的時候,你聽信吧!我……我……媽呀……她放聲哭,她媽聞聲,老遠的喊著,「怎麼啦,靜兒?」小三慌了,湊近她忙吻一下,說:「我完全懂得,你放心,我誓在暑假時趕回,挽回這個厄運。」即刻他站起,退後兩步,當她媽立在窗口時,他堂皇的把嗓子提高了:「靜姐,我謝謝你的贈品,你什麼事不快樂,好好的保養身體吧,我要少陪了,少陪了,不必送了,嬸娘,不必送了。」在小三剛出房門,她的哭聲,就更加大了。—— 現在卻不是她的心神恍惚,不是幻夢,她是在真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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