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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期(1)


  風聲不好,往北開的軍隊陸陸續續由溪鎮經過,每天總能見到好幾營,不消說,敵軍許是沖過了防軍的陣線又快壓境了。黃二聾雖是飽經風波的洞庭湖畔的小雀子,聾得將大炮機關槍聲常常誤為爆竹,那時也覺溪鎮不妥當,家裡還沒遣出去的靜姑更加不妥當!「他媽媽,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這年頭,我吃自己的糧替別人拉磨,我幹麼當這個呆牛!我擔得起這個責任,我?」他喃喃的憤語,刻不容緩的將靜姑的媒人找了來。

  「南田哥,張家一定要九月接親,我看是不妥當,遲早總得接,幹嗎要挨到九月。說是錢財上一時來不及,我黃家又不是什麼大官大府,皇親國戚,幹嗎一定要九月。南田哥,您知道於今的丘八爺可還象先年的,他媽媽一進門,刺刀偏往舊箱破櫃上敲,往鬆土的地方攪,屋裡找不著娘們,會往山裡跑。不瞞您,我靜兒的嫁妝雖則只有三兩箱,若果搶了,我是墊不起第二付本錢的。若果人有個什麼差錯,張家質問起來,我向誰交涉去。唉,我說,女的真不是人養的,淘氣,受罪賠錢還事小!」

  「對,是真話!這年頭那家有姑娘的得留神,前年吧,塘灣裡的大毛可不是吃了虧,被三個大兵奸了淫,只是那蹄子也該受罪,兵進了門,還笑眯眯的站在他們前面去賣俏!我說,二爹,您到底有見識,早點打主意的好,趁著陽春三月把喜事辦了,讓咱們也好太太平平的吃兩杯喜酒。您姑娘的事,過兩天我准到張家去探探,看是怎麼個處理。」

  「好,費您的心,最好就明天請您跑一趟腿,請張家在三月三這天接去完事啦。三月三這天日子還不錯,我瞧過曆本的。昨天隔壁打縣裡回來的說苦竹坳正開著火呢,離此地不過六七十裡地。我並不是要改早喜期好貪圖個什麼,實在的,我就不願當孫子操這付空頭心,您知道,我靜畜生她管什麼天長地厚哪,登在那兒就在那兒象死豬一樣的。」

  「好,那末,明天我替您去跑一趟腿就是。」

  「勞駕勞駕,將來我重重的謝……張家若是肯了,接親的那天也不用花轎,也不用響鑼響銃,只圖個省事,南田哥,明天聽您的回信就是。」

  靜姑是黃二聾第二個女兒,跟著爹媽過著極刻苦的日子,那時已經十九歲了。她的命運的好壞,當她還沒有在娘胎裡發芽時就註定了的。「夫妻倆還過不舒暢,那能一個不了一個的盡養賠錢貨!大圞是頭胎,自然不能比,若是往後還照樣,養下來我准把她往馬桶裡一塞。」黃二聾認為他的婆娘是制人的模型,老早就關照要養男的,但靜姑不掙氣,在娘胎裡始終不遵爹媽的意旨而變成個男的。她一出世就應壽終馬桶,但她媽死命的反對她爹說:「誰叫你當初要做那樣的事啊?牛婆下了崽,你歡喜,豬婆下了崽,是母的你更歡喜,為的它將來也會一窩一窩的養,好給你生財,唉,人當不了豬牛,我,我還活什麼……」於是靜姑在這種慈悲的哭聲裡被允許活在人間了,但這究竟是她的不幸!

  她生得很不錯,又聰明,又柔靜,大圞六歲時便給人家做童養媳,潑出了的水似的不曾接回娘家過,而她卻沒被潑出去。她爹媽因因循循竟讓她在家活到十九年。她的名字叫靜貞,那是族叔給她取的,但鄰里都叫她靜姑。

  她家離族叔家很近,每次去了,叔祖母必定留她住幾晚,族弟小三對她很好,晚上陪她睡在叔祖母床上,白天帶她滿屋去玩。他將自己的珍藏搬出來讓她去揀選,他用碎瓦片當碗,香燭棒當筷,泥土和青草當菜,在大門外的石凳上請她吃飯。夏天的早晨,他們常到水邊山邊玩,一對小天使真是說不出的相愛,年紀稍長的時候,他們還同在附近的小學校讀了四年書。

  她十二歲就許配給同鄉張家的惠蓮。張家有幾個錢,惠蓮又是獨子,黃二聾看中了這上頭,至於惠蓮是跛子,又是一字不識的傻老,那並不關事,在不明白嫁人是怎麼一回事的靜姑,自然也不很關事,她的心上只有小三,一直長到十九歲,還是只有小三。

  她的喜期擇定在九月的那年正月,小三曾去看她的。他們背著人相抱痛哭,含淚的親吻,這雖是滿含酸意的初次的吻抱,然而卻是最後的一次呢!小三在她前發誓要在暑假時趕回,替她挽救這個厄運,她很得意,他們別後,靜姑常常提心吊膽著,雖象一隻帶箭的黃鶯,但她滿盼著她的創傷有回復之望呢?

  第二天,黃南田在張家討了個回信來:

  「二爹,接親在三月三,張家能答應,只是不用花轎又不響鑼響銃,那可辦不到,您瞧,他家也是體面人家,兒郎雖則有點不圓範,究竟是討頭堂親,又不是續弦討小,那能冷冷清清的抬過去就得!」

  「也罷,他家愛花幾個空頭錢就花吧,那末就這樣,謝謝您!」

  靜姑在階前洗衣,她一見南田就遛去了。這雖是由於她受了父親十九年的陶冶,很有點害羞的程度,也一半由於南田使她和素不相識的惠蓮跛子有了夫妻的名義。昨天南田來是為什麼,她猜想那不是和她絕無關係的,這時,她決定要探聽個實在,她忘記擦乾自己濕淋淋的手,心裡砰砰的在門後偷聽。她聽見南田的「三月三」和許多別的話,強烈的硫酸浸入了腦中一般,絞出她一身冷汗,眼睛發黑,她立不穩了,幾步竄到房裡和衣倒在床上。惠蓮是跛子,是傻老,喜期在九月,她曾為此憂傷得不象人形,三番兩次的只往死的路上想,但是自從小三和她吻抱後,又當天發誓要在暑假時趕回替她挽救這個厄運,她頗領悟在人間留戀的餘味,誰料到於今事情變了卦,命運支配著她在三月三這天完結,不讓拖延到暑假!小三千里迢迢的怕還在做著酣甜的夢,空幻中計劃著暑假時的一切呢。三月三是個很迫促的刑期,這刑期就在這種暴力之下決定了,沒一人說句公道話,小三又茫然的不趕回來。她想死,但這是一個總結束,覺著又不能不告訴小三就暗地裡將自己處置了,將來小三是會如何的悲哭。思潮千回百轉,真如萬箭鑽心,她於是咬緊牙齒,悶在被裡嚎哭。

  「靜兒,靜兒,莫老是這樣哭嘍!近來你不知如何這樣愛哭!你爹把喜期改早了,這也是他一片苦心,遲早終歸要過去的,哭什麼。」她媽聽了哭聲,一搖一擺的踱進她房裡握著她的手坐在床沿勸,「唉,手都是冰冷的,臉都變了色,還不快莫哭,哭得為娘的心難過啊!」她沒有什麼勸解的,由眼前的這個,聯想早經潑出了的那個:「大圞,聽說這晌要回來,但你爹沒工夫去接,路太遠了。你的喜期改早了,也沒打算告訴她,唉,那孩子多年沒回家啦,如果這時回來了,你們姐妹倆也好快樂的過幾天嘍!」

  靜姑自有生以來只見過姐姐一面,那是姐姐和姐夫圓房後回家時才見的,現在恐怕是相逢不相識了,她臉上被打傷的瘢痕不知增加了多少,從前那黃瘦的軀殼,現在不知消減黝黑到什麼程度,但她究竟受慣了折磨,不象自己這樣的怯弱,而且自己所受的磨折實在比她姐姐身受的更難受,她想著三月三,許是她拋棄一切磨折的日子吧,那時她將不再見姐姐,不再見母親,不再見小三,她想起種種,只有趁著生命存留的一刻,儘量的哭。

  「靜兒,你別哭了啊!你什麼事不稱心呢,是嫌耳環不是真金的嗎?是嫌帳子沒有買得珍珠紗的嗎?唉,象大圞只帶了一身換洗的褲褂去,你比她的東西要多多少啊!你是為著嫁妝嗎?你說呀,在娘前面。」她媽注意在她的嫁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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