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慫恿(2)


  一刻子,政屏竟公然抽起禧寶的條絲煙來了。條絲煙,在政屏家是稀罕的寶貝。他生怕辜負黃生生的煙,抽出半年難洗一次的煙斗,用小棍子通了幾通,將周圍凝結的黑黃色膠汁往自己的赤腳上一揩,隨即裝煙抽著,一口長氣,連兩頷都吸進去半寸深,煙如進了壇,沒一點糟蹋的,過足了癮才遞給旁大。「禧寶的和氣,堆花,條絲煙」連連的在他的心裡打轉,樓裡的那對貨,無形中已輕輕的減了價,如果禧寶誠心買的話。然而在窗外牛七的腦裡,卻是「政屏那一世沒吸過絲煙的醜態」。「禧寶那鬼臉,那刁滑,那可惡的語調,總而言之,處處討嫌得要死」。「裕豐那麼興盛,他媽的禧寶還孝順他,豬賣給他真是十倍的價錢才行。」

  「這對貨是真的要賣嗎?如果真的要賣,那我真不敢向你開口。政二哥,我買,你總讓點,再開個實在價吧!」禧寶正式開口了。

  「怎麼不賣!你不是別人,讓是要讓一點的,只是……」政屏在桌上摸了一個算盤,在算盤的橫木上扒了一顆子,又在橫木下偏右的一行扒了一個「二」,交把旁大,一面將口裡含著的「不到這裡不成」吐出來,旁大看了,遞給禧寶。

  「什麼,政二哥雅真是……,還是這個價錢,那有什麼講頭,就是過秤,雅跟價錢差得太遠啦。那只大的連毛不過一百二十四五斤!」禧寶說著,掉轉頭。正伸長脖子在窺聽的牛七的頭,於是猛然的又縮了。

  「兩邊都吃點虧吧!」旁大擅自在算盤上扒了一個「四」,一個「二」,給禧寶看,禧寶接連說了幾個「這不行」,可是算盤已到了政屏的跟前。政屏羅唕了半天,才在算盤上扒了個「四」,扒了個「八」,幾個「再少就吹了」連翻套似的出了他的口,算盤同時又到了禧寶的跟前。這樣的來回三四次,結果是禧寶袖子一勒,坐了個騎馬裝,一手叉腰,一手劈空氣,用勁的說:

  「當面的鑼,對面的鼓,我俚打開窗戶說亮話,政二哥,你是三兩塊錢不在乎,我出價雅實在不算少。一句話,買賣成不成在你,四——十——五——塊——錢。你願意,我俚就空幾天來趕豬,不願意,我俚就對不起,在府上打擾太久——啦——」禧寶本沒講完,眼釘著政屏,站起來,口仍然張著探形勢,等回話。旁大雅起身,裝出要走的神氣。形勢很嚴重,政屏似乎已屈服,很為難的苦笑著說:

  「這樣,我就太吃虧了。你們真厲害!」

  「好啦,好啦,話就講到這裡止,政二哥,過幾天來趕豬就是。恭喜恭喜,兩邊如意,我俚走了吧!」旁大兩邊作揖,政屏起身預備送客,窗外的那位客,咬緊牙關,一溜煙的早兩步走了。

  五天后,禧寶到政屏家趕豬,政屏不在家,關照了二娘子說過幾天送豬錢來,隨即將豬趕走,又空兩天,那豬肉已裝進了人們的肚皮。

  三

  為著這事,一天,牛七起了個絕早,跑到政屏家,在豬樓邊張望了一下。

  「為什麼這樣早,七哥?」政屏有點驚異。

  「不為什麼。……你喂的豬賣啦?」

  「呃,禧寶買去了。」

  「啊,禧寶買去啦!多少錢?」

  「四十五塊錢。」

  「啊,四十五?只賣四十五啊!錢付清了嗎?不賣把張三,不賣把李四,單單賣把禧寶!禧寶的錢好些?……你賣把範泰和何如?他會少給你的錢?」

  「禧寶同旁大來,講了半天,不好意思不賣把他,我願是不大願意。趕豬的那天我雅沒在家,聽說豬趕去不久就殺了,錢是一個還沒到手。」政屏為積威之所怯,見牛七問得奇怪,敷衍著說。

  「既然你不願意,他俚如何趁你不在家就把豬趕去殺了呢?錢還一個都沒有到手,有這樣強梁!當初你如何跟他講的?」牛七假意的盤問。

  「那天,我逼住了,他俚只肯出四十五,我說這樣我就太吃虧了,後來雅沒說不肯。旁大就兩邊拱手道喜,說空幾天來趕豬,隨即就走了。」

  「那就有大戲唱啦!這件事你硬可以講沒答應他俚。人不在家,膽敢把豬趕去殺了就是,把你當什麼東西!事情沒得這樣痛快!生米煮成熟飯啦!政屏,禧寶送豬錢來的時候,難為他一下,硬要活豬還原,隨他是多少錢不要答應。政屏,這是個頂好的岔子!我看裕豐有好厲害,娘賣ㄅ丨的!」

  「看著,今天初六,明天初七,……端陽快了,現在還不到手錢……七哥,裕豐不裕豐,豬是禧寶買去的,如何好奈何裕豐!況且從前吃過裕豐一回虧,現在何必……」

  「裕豐怎麼樣,禧寶怎麼樣,禧寶買就是裕豐買,你當禧寶是好東西,他專會鑽裕豐的狗洞,不管他是誰,我都要請他結結實實上老子一回當。娘賣ㄅ丨的!從前的事,不必講得,鴨婆子進秧田,來往有數,於今送肉上釘板,還不砍他個稀爛?政屏,你不聽雅隨你的便,以後,你屋裡的事就不必來問我啦,」牛七跟政屏賭氣,「你屋裡的事,」就是政屏每年少飯穀,少不得拿錢到牛七家去糴,政屏那敢開罪他!

  「不是這樣講,七哥,我單怕是腳伸出去收不回,又是一跤絆倒山磡腳下爬不起。七哥既肯替我出主意,我還有個不好的?」

  「那麼,這樣,政屏,我是無論什麼事,沒得不衛護你的。禧寶送豬錢來的時候,你硬說從前沒答應賣豬給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死人要活豬還原。沒得活豬還原,跟他拚了。隔壁原拔伢子同裕豐是一家,叫二娘子死到他家裡去。」牛七剛斷的替政屏出了個好主意,又睜著眼睛湊近政屏的耳邊。「原拔伢子不到這邊來的吧?」政屏答聲「不來的,從來不來的」,於是牛七放膽的解釋那主意的內容:「政屏,『要活豬還原』,這不過是一句話,『要二娘子去死』,雅不過是小題大作,裝裝樣子。我的意思是跟他俚鬧翻了,二娘子,就悄悄的到隔壁去上吊。你們即刻在外頭喊『尋人』,並且警告原拔;事情是為他俚起的,他俚當然會尋人。人既然在他家裡,他自然要負責。你屋裡有我作主,你就趕快把信二娘子的娘家蔣家村,叫幾十個打手上他俚的門,只要一聲喊,就夠把原拔、裕豐嚇倒的。將來人是好生生的,就敲點錢算了。如果人真的死了,那就更好辦!」牛七說到這裡,頓住了,在腿上拍了一下。「政屏,裕豐有的是田莊屋宇,哼哼,叫他俚領教領教我七爹的厲害!」牛七抿著嘴,保持著盛氣,腿上又搥了一下。「雪河伢子在省裡,三五天之內,料雅沒得誰敢跟我作對。」牛七依然是抿著嘴,板起臉,牛眼睛睜得酒杯一樣大,在室內橫掃;政屏只有「是」的應聲。只是這主意決定了以後,二娘子關著房門痛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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