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慫恿(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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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1925年8月由開明書店為作者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慫恿》,並被茅盾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是作者的力作。作品寫端陽節前,裕豐肉店的店倌禧寶到下倉坡政屏家買肉豬,他憑著老闆的權勢和花言巧語,壓低豬價,又趁政屏不在家,把兩隻肥豬趕回來宰賣了。政屏的族人牛七耍蠻撒潑,是周圍七八裡有名的人物,牛七趁機慫恿政屏和政屏娘子要活豬還原。接著,牛七指派政屏娘子到對方族人房中懸樑自殺,再叫人到政屏娘子娘家叫來打手一起去鬧。裕豐店的族人用粗野辦法「救活」政屏娘子,又靠逼人威勢懾伏牛七招來鬧事的莽漢,終於使政屏等人忍羞含恨而退兵。政屏和政屏娘子在牛七的慫恿下被人播弄了。茅盾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中說:「彭家煌的獨特的作用在《慫恿》裡就已經很圓熟」,《慫恿》「成為那時期最好的農民小說之一。】 一 端陽節前半個月的一晚,裕豐的老闆馮郁益跟店倌禧寶在店裡對坐呷酒。 「郁益爹,旁大說:下倉坡東邊政屏家有對肉豬,每只有百三十來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陽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銷得多,十六七隻豬怕還不肯。」禧寶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賬臺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闆告了奮勇後,兩隻小花片接連飛進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買來;把價錢講好,留在那兒多喂幾天更好,這裡豬樓太小,雅難尋豬菜。」郁益安閒的說,忽然想起舊事,又懶洋洋的關照著:「你去了第一要過細些,莫手續不清,明日又來唱枷絆,翻門坎。他屋裡的牛七是頂無聊的傢伙,隨是什麼,愛尋縫眼的。」 「那怕什麼,凡事離不了一個理,不違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寶滿不在乎。 牛七是溪鎮團轉七八裡有數的人物:哥哥四爺會八股,在清朝算得個半邊「舉人」,雖說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墳脈所出,並不關學問的事,只是老沒碰得年頭好,在家教十把個學生子的《幼學》、《三字經》,有空雅愛管點閒事;老弟畢過京師大學的業,親朋戚友家與乎宗祠家廟裡,還掛起他的「舉人」匾;侄兒出東洋;兒女們讀洋書的,不瞞人,硬有一大串。這些都是牛七畢生的榮幸,況且籮筐大的字,他認識了好幾擔,光緒年間又花錢到手個「貢士」,府上又有錢,鄉下人誰趕得上他偉大!他不屑靠「貢士」在外賺衣食,只努力在鄉下經營:打官司嘍,跟人抬杠嘍,稱長鼻子嘍,鬧得呵喝西天,名聞四海。他雅喂過蠶,熬過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經驗,憑著一鼓蠻勁去亂ㄍㄠ,每年總是虧大本,沒得「打官司」,「抬杠」那樣的成績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質彬彬的兄弟裡,他真是走了種的蠻。他的排行是第七,人們便派他一個「牛七」。他膽量很大,又學會了刀,叉,拳,棍,武藝,黑夜裡聽見屋前後有響動,一個人敢拿短棍入山趕強盜。有一年清鄉委員下了鄉,還幾乎挨了他的做。橫衝直撞,那裡找得到對手;牛眼睛釘住了誰,誰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闖在他手裡,就同黏了油漆樣,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臉又油晃晃的,顧名思義,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與「牛」,厲害很懸殊,因而尊他「牛七」的畢竟占了勢力。 禧寶洋腔海白慣了,生意經他知道點巧妙,是非場裡可沒得他的份。他相信老闆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爺;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頂怕的,而且他家裡雅有人掛過「舉人」匾;尤其雪河為人剛直,發起脾氣來,連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罵的。有一年牛七衝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倌到裕豐放鞭爆賠禮,雪河叫細人子把鞭爆踏滅,跳起腳,拍桌子罵:「枚五爺,你書由屁眼裡讀進去的啊?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嗎?好不糞漲!」枚五老倌給侄孫罵了一頓,垂頭喪氣,出門投族人,要開祠堂門整頓家規,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還是由牛七親自送禮賠罪了事。雪河在省裡教過多年洋學堂的書,縣裡是跑茅廁一樣,見官從來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說上幾句話,可使縣太爺拍戒方,嚇得對方的紳士先生體面人跪得出汗,他還怕誰!這在溪鎮的婦孺都知道,背地稱他雪豹子。牛七隻蠻在鄉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撲燈火!裕豐有這樣的聲勢,禧寶那有「牛七」在眼裡。 翌日早餐後,禧寶換了件白褂,赤腳上加了一雙襪,扣在褲腰帶上的牛骨頭煙盒子也取下裝一滿盒條絲煙,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裡一插,掮著洋傘,出門邀旁大到下倉坡買豬去。 下倉坡是述芳政屏兩兄弟的產業。他俚(他們)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兒。牛七是他俚的從堂兄弟,本有承受的優先權,但他那幾年事事不順手,於是述芳將下倉坡的西邊,連屋帶田賣了一半給裕豐,現在歸原拔經理著。賣祖產,就是賣祖宗,這在溪鎮人認為是奇恥。牛七瞧著述芳兄弟許多人拖拖踏踏擠在下倉坡東邊住著,對東邊的祖產真有喪了考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裡ㄍㄠ成了這個樣子,以後真不好辦!蠻好的祖產,輕鬆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當年驊四公創業如何的艱難苦楚,到了你們手裡,就風吹落葉樣凋零下來,再空兩年,怕連東邊也靠不住。將來我看你遷都遷到哪裡去?」牛七這樣說,述芳雅不願將一口悶氣從屁眼裡撒出去,仗著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為後盾,於是信了牛七的主張,在賣給裕豐的一邱田的那一頭耕種起來,原拔質問所得的回答是:「媽媽的,我耕我的田,礙著誰的祖墳啊?」裕豐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罵牛七。因為原拔自從搬到下倉坡,家裡常常鬧鬼,黑夜裡有石子飛進窗,裕豐就鬧賊,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聞,於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蠻不講理,到許起七日七夜的朝天懺,說裕豐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長貢老爹知道什麼葫蘆裝什麼藥,牛同豹子會有一架打,於是邀人出來和,哼,白忙了幾天,貢老爹縮了頸根,其餘沒面子的白菜鬼誰來管這閒事!於是雪河在縣裡告了一狀。述芳沒料到要見官,逃了。雪河又一稟帖,加了述芳個「恃勢淩人,畏虧逃審」的大罪,在縣署請動了四差八票下了鄉,尋到盂蘭會上,將述芳抓了去。禍是牛七闖出來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著背,只得聯合劣紳,上堂抗辯。雪河斬釘截鐵的幾句話,縣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隨著「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場官司,牛七掉了「貢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還坐了一個多月的牢,赦出來後,就一病登了鬼籍。這是牛七一世不會忘記的,而禧寶卻忘記了,即令禧寶不忘記,但是裕豐這樣的勝利,恐怕更使他沒有「牛七」在眼裡,況且他是跟政屏買豬,這關牛七的鳥事? 二 買豬,禧寶是老手,政屏自然弄不過他。譬如人家一注牛頭對馬尾的生意,有他在中間謆謆,沒得不服服貼貼成功的。好比一樓豬,他只在樓邊吼幾聲,揮幾鞭,那些貨就從他那豬腰子眼睛裡刻定了身價:大肚皮的那只分量多少;白頸根的油頭如何;黑尾巴的吃路太差;那怕那些貨喂過隔夜糧,又磅過斤兩,雅逃不過他的神謀聖算。他人和氣倒還在次,唯一他那嘴啊,隨便放句什麼屁,都象麻辣子雞樣塞在人家口裡,又厲害,又討人歡喜。平常倒是跟政屏還講得來。他一進政屏的門,就搬出他那生意場中的口白: 「嘿,政二哥,發財發財。一向不見啦,兩公婆都好吧?」 「好,好,你自己好!」 「這晌如何不到店裡來?捨不得二嫂吧?哈哈哈!店裡正熬酒呢,你來,我准為四兩堆花的東。」禧寶嬉皮笑臉的說,伸出四個指頭在政屏前打了個照面。 「有酒呷,好的!明後天許來秤肉。」政屏很歡喜。 「今年府上喂些什麼寶樓?我看看去。」禧寶說著,政屏領他進去看豬。 「賣吧,這對貨?」禧寶在樓邊吼幾聲,拍幾下,試探著問。 「節邊子來了,賣是要賣的,但是有好多人來看過,都是價錢講不好,吳桂和出了五十塊,中費歸他出,我沒答應,至少要五十五六。」政屏表示賣意,順勢吹了幾口牛皮。 「政二哥真厲害,這對貨四十塊賣得掉算氣運,你還想五十五六,做夢嘍!」禧寶用先聲奪人的語句,直往「五十五六」上壓。 「五十六末,雅要看什麼貨啊!」旁大湊著說,「到火房裡來談吧?」於是三人走進火房。 牛七的野貓腳是常在政屏家走動的。他自從跟豹子交過手,掉了「貢士」後,他到政屏家,最愛走後門;那裡有茂林修竹,是僻靜的地方。這天,他走進政屏的後門,聽見火房裡有禧寶的聲音,他怔了一怔,點點頭,悄悄地踱到窗外去窺聽。「禧寶之來是什麼壞勾當,政屏不經他的同意,擅自跟這壞蹄子幹什麼!」他急切要探出個實在。他由窗紙破處瞧見政屏在桌上拐著水煙袋,取了插在爐邊的火筷,箝著火炭,又將火筷夾入拿煙袋的手指縫裡,騰出右手來擦一擦煙袋嘴,才伸出指頭到煙筒裡去掏煙。煙筒是空的,即刻就起身,於是牛七的頭避開了。 「不必去拿了,我自己有煙。」這是禧寶的聲音,這聲音又將牛七的頭引回來。禧寶雙手接著政屏的煙筒和火筷,取下褲腰帶上的煙盒,上了煙,引火抽著。政屏睜眼凝視空中繚繞的煙,有時還釘住地上的煙屁股。牛七板起油漆的臉,眉毛皺著,似乎有誰欠了他的錢不還的神情,「若是政屏還暗中呼吸禧寶那腐屍噴出來的臭煙味,那真是下流透了頂。可恨二娘子還泡了茶一杯杯分遞,禧寶配接她的茶嗎?」牛七似乎有些看不上眼,心裡在咒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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