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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七五」農潮始末(3)


  七月四日到了。

  縣長王作新貼出佈告,謂:是日是匪首彭湃希圖造反,四鄉人民勿為所愚而自招重禍。又派警察到大路口把守,不准農民來縣參加大會。警察被農民驅逐,所貼佈告也被農民扯了。王作新大驚,乃集中警察三十余名,遊擊三十余人於縣署,分守四個城門,並於縣署門首築戰濠,準備作戰。到了十點鐘時,農民到會者已達四五千人,地主紳士都驚避,街巷的店戶也關了,王作新驚恐無措,一面電告汕尾鐘景棠派兵來縣鎮壓土匪。鐘初以兵少不敢答應,後王作新力求之,並謂天下大事是我,事不關你,總是要派隊來。王又使用全縣紳士名,飛呈汕尾鐘景棠報告「海豐發生土匪」,鐘乃盡其所有的兵百餘人派來縣城。此時偵探已來報告,我們以為不去請願,又不要求他放人,這不過彼之大驚小怪,他們見我們開大會不去請願,當不敢與我們為敵。到了十二時,宣佈開會,到會者二萬餘人,首由彭湃報告後,再由勞工林甦兩同志及黃正當楊其珊彭漢垣相繼演說,皆痛快淋漓,及說至農民痛苦,演說者與聽眾皆相感泣,最後三呼農民萬歲,聲如雷震,乃宣告散會。這個時候,縣署以為農民來了,遊擊隊警察乃相繼逃跑一空,繼而見無其事,乃再集合。王作新這時也逃走了,地主也吃一大驚,市場也著驚。

  晚間有人報告:汕尾派來之兵行至中途,因忽聞報農民攻入縣城,該軍隊乃不敢前進,後聞無其事乃到縣城。

  我們相信既無請願與他為難,彼不敢來惹禍的。是晚有黃琴軒者,縣議會之正議長,來找彭漢垣,實則來偵探農會有多少人,及有無準備。黃見農會開會後人已散了,回報王作新等,王乃即夜召集紳士會議,應如何對付農會。紳士到會者四五十人,有一個叫做陳清照,這個地主兼劣紳,主張最為激烈,欲乘虛攻我們,作一勞永逸之舉,根本撲滅農會,以免將來更加滋蔓難圖,乃決定了極密秘的計劃。

  我們實在是沒有準備作戰,也料不到有如何危險,不過我們早把重要文件移開了。七月五日拂曉,王作新之弟王益三為縣署遊擊隊長,率領遊擊隊並鐘景棠部,及警察保衛團勇三百餘人,由城內出東門,經龍津橋,距橋東埔農會所在地不過三百米突左右,乃分兩路,一包農會之後方,一包農會之前門,槍聲甚密,子彈已由前門飛入辦公廳。此時農會內已知敵人進擊,不能抵禦,紛紛從瓦面逃走。有陳夢同志,打開大門用尖串向進入之敵兵一擊,正中其身;敵由大門沖入,未及逃脫之職員及會員楊其珊洪廷惠黃鳳麟鄭渭淨陳夢等共二十五人皆被捕,敵兵用槍頭將職員亂打一場,惟有楊其珊同志素長拳術,人人都曉,敵兵打了七拳踢了八腳,都不到身,故不敢摩他一下,一切器物,搶掠一空,並複將會所封閉。當農會同志二十五人被捕過街巷時,地主劣紳及其走狗打掌稱賀。押至衙署時,王作新坐堂審訊。王作新問楊其珊道:「你是不是農會的會長?」

  楊答: 「是!」

  王問: 「彭湃利用你們去造反,經我三令五申,你們還敢作怪,你知罪嗎?」

  楊答:「彭湃不是利用我們,是我們農民去利用彭湃,因為彭湃所做的事,不是為他自己的利益,他是犧牲自己利益為農民謀幸福的。至說彭湃造反,我也承認,但是王縣長的造反,要比彭湃更加厲害!彭湃幫助窮人救窮人,果是造反,那末你幫大地主資本家在這凶年來壓制窮人,豈不是大造其反嗎!」

  王大拍案道: 「你真該死!你們膽敢提倡共產公妻,快些照實招來!」

  楊答:「共產不共產,這是看社會的進化如何,不是我去提倡就會共產,不提倡就不會共產!招不招不大要緊。至提倡公妻一事是有的,可不是我們,而是你們發財的做官的,你們天天嫖娼宿妓,這不是你們所提倡的公妻嗎?還有一層,好象王縣長都有兩個老婆,這就是公夫;公妻公夫都是你們提倡的,都是我們早晚所應該打倒的!」

  王氣的要命,再拍案的說: 「打!打!」

  其珊同志被打得體無完膚了。

  王喝將犯人下獄加以鐐銬,乃退堂。

  此時彭湃林甦彭漢垣藍鏡清莫水夾林沛媽安洪垂李勞工等數十餘人逃至大嶂山邊之小庵寺,此地形勢非常可守,並且四圍都是熱心農會之農民,又有農民在山頂及山口放步哨。寺中之道士是一個東成王黨[14],民國四年曾舉兵攻陳炯明失敗,乃化裝為道士;這道士與洪垂同志前時是同黨,他知我們逃避來此,備極歡迎,並很懇切安慰我們。我們在此就開始討論應付的計劃。彭湃是主張招集大隊農民起來反攻,痛快淋漓的混殺一場之後再作道理!贊成此說者多半是農友們。彭漢垣則以為不然,謂殺之是很痛快的,但是殺後他們必殺農民,那末農會是不再做就可以,如仍要繼續努力下去則不應如此,阿湃是激于一時之氣如此主張。以我意見還須去老隆,因為陳炯明固然是不贊成農會的人,但是對於這次解散農會拘押農民或者他是不主張的,我們可以用感情的話同他說明此次風災水禍之時,縣政府不但不能體恤,而且加以虐待,傳聞出去實于政府名譽大有損失,且他近來曾對人說話間表示很佩服海豐農會,且很佩服阿湃,蓋彼久欲利用我們,不過我們沒有何等表示,彼也不敢利用。觀其三月間陳炯明失敗在香港時,他曾對林晉亭說彭湃如何的能幹,就拿起筆來要寫信請彭湃到香港去面見他,適遇鐘秀南來見陳炯明,對他說彭湃現在有了二十余萬人擁護,比你還要大,你那能請得他來!陳炯明就把一封信扯破了,暗叫林晉亭寫信邀彭湃到香港。後湃到了香港來,他竟在政治失意的時期捐出百元的港紙,——此時百元港紙捐下農會,好象割了他塊肉似的,但陳炯明仍可做到,且他對我曾說過:「我(陳自稱)回去海豐一定要減租,你們(稱湃)可努力進行。」他這話雖不是真意,但是可以證明他已對農會降服了。所以我主張湃到老隆去見他,我們應提出的條件:(一)即時釋放被捕農民;(二)減租照農會決定收納;(三)恢復農會;(四)懲辦糧業維持會王作新等。如他能夠辦到(一)(二)兩條算勝利,(三)條我們可以在秘密中去做,不必掛起招牌,(四)條明知是絕對做不到的,也不妨提出,倘(一)(二)都做不到,那就可暴動了。

  林甦同志甚贊成此說,提出漢垣與農友可在後方準備武裝,湃兄速行,如果不達目的應予以最後手段出之。眾皆贊成,乃決定彭湃林甦藍陳潤三人赴老隆,即日起行。

  老隆距海豐五百餘裡,一路皆高山,步行要六七天才可以跑得到。林甦同志患足病未久,怎能跑得這樣遠,但是林甦同志也忘記了這件事,只是顧著趕快出發。甦和湃陳潤都換過了汙爛不堪的衣服,如乞丐狀,三人共帶了十塊錢,數十農友都送到村外,齊聲叫道:「奮鬥呵!奮鬥呵!」乃日同志拔出手槍,說道:「我應送他們過了海豐境才回。」眾甚歡喜。是日乃舊曆七月六日下午二時也。及晚我們(彭湃林甦藍陳潤)三人跑到了將近惠陽交界之高潭墟,乃日同志也回去了。此時經過東埔寨鄉面前,有該鄉某農友知道我們是農會同志,乃呼我們到他的家裡休息。少頃,他拿出煙茶來了,很懇切的對我們說:「此地你大聲說話都不要緊,這裡通通都是我們會內農友,你們打算到何處去呢?」我們答:「要到老隆去。」某農友說:「我心內都料你們一定要去老隆的。」湃等就將農會被解散及要到老隆的經過告訴他們,此時男女小孩都走來聽,聽到農會被解散,連婦女小孩都覺很可憤。少頃,某農友的媳婦來叫我們道:「已燒好了水,你們跑路當洗洗身,請從這裡來。」我們洗澡完,複和農友說話,這個時候聽見殺雞之聲,我等馬上就勸止他不要客氣,某農友笑道:「你們要到老隆去,這樣辛苦,今晚當飲杯酒壯壯氣,這裡鄉村有錢沒有東西買的,故養些雞來款待好兄弟,請你們不要嫌。」

  某農友又問: 「老隆這樣遠你們怎樣行得到呢?」

  我們答:「為著大家利益無論怎樣遠都是要行的,我們這次受了農友們的重托,故覺不著甚麼辛苦,你可放心。」某農友又說:「你們不怕辛苦我是知道,可是你們三人除了陳潤兄可以跑得,老彭和老林恐怕走不得六天的遠路。」

  我等答: 「笑話了!再加一倍路也是行得。」某農友說: 「你口講是講得,你跑就不跑得。」 「好了,請請幾位阿兄來食飯。」他的媳婦這樣叫。

  某農友就帶我們到廳中去。這廳是很小的,除了安放菩薩及農具等僅可以放一小桌,我們六人團坐一桌是很窄的,桌上有雞肉鴨肉豬肉鹹魚鹹菜酒等,我們素少飲酒,但是在這極親愛極快活的境地當中,是令我們要大飲特飲的。飯後,某農友說:「你安心睡,今晚十二時叫你起身準備起程。」

  十二時到了,某農友來叩門請起身,我們起來的時候,廳中的飯菜已經擺好了。飯畢,某農友打起足綁,攜著長柄紙雨遮,打一枝馬燈,叫我們上轎,我們就怪道:「為什麼備轎呢?」此時旁的農友要來送行的就說:「你們不要理,請你坐就坐,我們希望你快些到老隆。轎夫同你到了紫金,當可回來。」我們說:「既然是這樣,我們當把一點錢交給轎夫的家裡。」某農友說:「通通都是農友,要錢把誰!將來你們回來,農會恢復,那時你才把錢,我當和你接收!現在,你們已經無錢可用,不要說了!起行!」我們就很不快活的坐上轎去。這轎本不是轎,因這裡小鄉村是沒有轎的,昨晚他就把抬豬的竹杠綁成小轎,轎夫也不是轎夫而是農友,未曾抬過轎的,我們一面坐一面不過意,多是坐一坐就跳下來跑一跑。又兼是晚下雨發風,路更不好跑,又怕為高潭墟駐防軍所知,火也吹黑了,個個都不敢作聲的跑。凡經過幾個神廟佛宮,某農友便放下雨遮走入去燒三枝香,拜一拜,說:「祝我們到老隆一路平安,農會恢復勝利!」這雖然是一般農友們的迷信,但是他這種表示確實激動了我們的心情,覺得精神上有無限的安慰,使我們當時承當不起!天將光我們到了高潭,又避在姓黃的農友家中,早膳後又行,某農友和姓黃的農友都送到三十餘裡之遠,乃相別回去。這時候,雨愈下而愈大了,所行的路都是山嶺,崎而又滑,難行得很。是晚,天將黑,剛跑到三江口,這地有三條水是很急的,過水是無船的,只有杉木綁成一排一排,兩岸系以草繩,過渡時用繩拉過去,我們過了二重渡之後,天黑已到不可辨別人面;舉頭一望,前無人家,後無宿店,焦灼異常。不久,有一個農夫荷著鋤頭從此經過,他看見我們幾個人,以為是丘八,就逃跑了;抬轎的農友乃呼道:「唔使怕,我們不是兵。」這地是完全講客話[15]的,湃等不會說。這位農夫聽見聲音好象鄰鄉的人,就停足,但仍不敢進來;抬轎的農友乃進前去向他解釋明白,他便向一條小河渡過去。我問抬轎的農友說:「今夜怎樣辦?」他答:「不要緊,等下兒,他(農夫)就來,等等罷。」大約過了二小時,那位農夫攜著燈米雞來了,我問雞做甚用?農夫說「來食」。馬上搶過來,主張不殺雞,因我們臨行時,甦兄帶有幾條菜脯在身,可以送飯。這位農夫帶我們行了半裡,到一間店,此店因兵災已不敢做生意有數年了,近更被風災打壞了一半,我們就住在一間不壞的,馬上就燒飯吃了。據這位農夫說:「此間受陳炯明兵隊騷擾得很淒慘,逢物搶,逢人掠,逢婦女姦淫,現在人人見著兵,連鬼都怕了;所以我剛才逢著你們,誤以為兵,故我快些跑,後聞說是農會的兄弟,才甚歡喜。」我們問:「你們這邊有入農會嗎?」他答:「有好多人入了,我尚未加入,但是我很歡喜農會的。」彼此談了幾點鐘,乃各自睡去了。

  [14]東成王黨,是會道門的門徒組織起來反對軍閥壓迫的一個秘密組織,東成王為劉福田, 1913年為林幹材殺害。

  [15]廣東東江、興梅一帶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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