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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阿發毅然保證道:「怎麼靠不住?三家巷的事兒,你只管問我!」

  李民魁按著自己肚子上面的左輪手槍道:「如此說來,他居然沒有參加這回造反!唉,真是太便宜他了!」後來他看見陳家客廳幽靜舒適,就想賴在這裡睡覺,沒想到官塘街外面砰、砰響了兩槍,他只好又走了出去。

  過了兩天,陳家跟何家、宋家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結著伴兒回到廣州來。按陳文雄的說法,這叫做「一場虛驚」。他對一切事物,都表示很有興趣,都保持著一種幽默感,而對於周炳被人證實了沒有參加這次暴動,他感到特別有興趣。何守仁對周炳很不放心,就勸陳文雄道:「大哥,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別那樣相信阿炳。說不定他扯謊,欺騙了我們。」陳文雄學了胡適教授的一句話道:「拿證據來!」後來又加上說:「就算他扯謊,欺騙了我們。可是阿發是不會扯謊,不會欺騙我們的!」

  何守仁還是吟吟沉沉地說:「照我的看法,倒是把他設法弄到『懲戒場』去,讓他做幾天苦工也好。」但是陳文雄不贊成,他堅持他的見解道:「完全不應該那樣魯莽。說實在話,在我們三家巷裡,周炳是一個人才,而對於人才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應該魯莽從事。要是有機會,」從這一句話起,他改用英文說下去道:「我打算介紹他一個起碼的位置,讓他從另外一個開頭做起。比方商業,就是一條不平凡的道路。而憑他的性格,他一旦認為什麼事情是對的,他就會做得很卓絕。我堅持我的判斷。」這樣子,何守仁也就不說什麼了。

  陳文雄的太太周泉回到了外家,見著了爸爸、媽媽,也見著了自己心愛的弟弟周炳,真是悲喜交集。她還是從前那樣瘦弱,那樣高貴,那樣善良,只是去了幾天香港,憑空添了一層憂愁的臉色。她想起大哥周金叫人家殺害了,二哥周榕如今又不知去向,只剩下這三弟在家,如今又失了業,不知如何是好,就盡對著周炳哭泣。哭了半天,她收了眼淚,悄悄問弟弟道:「你到底幹了那樁事沒有?」周炳從來沒有瞞過她,這時候也不想瞞她,就承認道:

  「我幹了的!怎麼能夠不幹?我打了三天三夜,如今恍如隔世呢!」

  隨後他就源源本本,把這三天中的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告訴了周泉。說到那悲歌慷慨、激動人心的地方,周泉也肅然動容。對於李恩、楊承輝、張太雷、何錦成、孟才、杜發、程嫂子這些英雄豪傑的壯烈行為,她簡直讚不絕口。對於花旗、紅毛、日本仔、法蘭西這些帝國主義鬼子的橫蠻粗暴,她也一同咬牙切齒。對於工農兵代表大會上所通過的政綱,她也認為了不得的崇高與偉大。對於憲兵司令部的密探王九的陰毒下流,以及最後的可恥下場,她也禁不住痛恨、咒駡,最後又拍掌稱快。她表示如果能夠親身參加這幾天來的活動,真不枉活一輩子。一提到楊承輝表弟,她總是慨歎了又慨歎,惋惜了又惋惜。在結束這番談話的時候,她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周炳說:「這些情形,你千萬不要洩漏出去!對誰也不能講你幹過那樁事情!不然的話,你就性命難保!」周炳說:「那自然,難道我還是小孩子麼?」

  周泉又提議道:「過去的事情總是過去了。好好醜醜,總不過剩下一場記憶。你以後,就隨和著點,跟著陳、何他們兩家人混一混吧!陳家是咱家的表親,我又落在他們家裡;就是何家,如今也是你的表姐夫家,也是親戚了。他們好好歹歹,諒也不會不帶挈你吃一碗閑飯的。你要是不願留在省城,那麼,到上海你大表姐那裡去,也使得!」周炳只是躊躇著,沒有答話。周泉回陳家去了之後,周炳在門口枇杷樹下,又遇見了何家的小姑娘何守禮。她去了一次香港,竟也沾染了一點洋氣,那服裝打扮,簡直像個洋娃娃一樣,還學會了幾句罵人的洋話,像「葛·擔·腰」,「猜那·僻格」等等。她一看見周炳,就像去年在罷工委員會演《雨過天青》的時候一般親熱,走過來,拿身體挨著他,盡纏著問他道:

  「告訴我,告訴我,炳哥!你又沒去香港,你又不是沒手沒腳,你為什麼不參加暴動?要是我,碰到這麼好玩兒的事情,我非參加不可!」

  看見周炳不回答,她又大聲說: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准是參加了!你哄我,你哄我!對不對?」

  周炳叫她纏得沒法,只得說:「別胡鬧了,別胡鬧了!你說一說,你在香港吃了多少老番糖吧!」

  後來陳家三姑娘陳文婕也來到枇杷樹下,問周炳看見了李民天沒有。周炳說沒有見過他,又反問她為什麼陳文婷老不見面。她說陳文婷一直回宋家去了,又說:「你還想念四妹麼?唉,要不是時勢變化,我們原來都以為你倆是不成問題的了!」周炳點頭承認道:「是的,想念著她。我很不瞭解她。我希望能夠見她一面,把話說清楚。」陳文婕很同情他,就說:「我們一家人對你都是有好感的。我一定替你問問她,約一個會面的時間。不過,你也懂得,她如今是有家有主的人兒了。那樣的會面,會不會增加你的苦惱?」周炳十分動人地輕輕搖看頭,沒有說話,顯得非常溫柔,又非常敦厚。當天黃昏時分,陳文婕就來找周炳。這位仗義為他們奔走的人帶著一種抱歉的神氣,搖頭歎息道:

  「我有什麼辦法呢?唉,我也沒有辦法!四妹不同意這種方式的會面。她說,大家親戚,沒有不碰面的道理。她說,人生不過是一場噩夢!——她的脾氣,說不定你比我還清楚。後來,她要我給你捎了這個來。」陳文婕說完,就遞給他一封信樣的東西。他接過來一看,正是去年雙十節後一天,他寫給陳文婷的絕交信。他匆匆讀了一遍,就對他三表姐說:「請你告訴婷表妹,我明白了。」說完,把那封信緩緩撕碎,扔到畚箕裡面去。

  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的星星。剛過二更天,周炳就穿起那套白珠帆的學生制服,裡面加了一件衛生衣,慢步從官塘街、竇富巷,一直走出惠愛路。到了惠愛路,又折向東,一直向大東門那個方向走去。他的手裡挽著一個布口袋,口袋裡裝滿了深紅色、大朵的芍藥花,只見它裝得滿滿地,可又不沉,誰也不會想到裡面是些什麼。整條馬路空蕩蕩地,行人很少。兩旁的店鋪平時燈火輝煌,非常熱鬧的,如今都緊閉著大門,死氣沉沉。有些商店的門板上,赫然貼著紙印的花旗、紅毛、日本仔、法蘭西的國旗,表示他們是「外國的產業」,或者受著外國的保護。

  有些商店買不到這種外國符咒,就貼了張紙條子,上面寫著:「本號存貨已清,請勿光臨!」或者索性就寫著:「本店遭劫五次,幸勿光臨」這種字樣兒。路燈像平常一樣開著,但是昏黃黯淡。時不時聽到放冷槍的聲音,東邊一響,西邊一響。廣州不像她平時那樣活潑、熱情、傲慢、自負的樣子,卻顯出一種蒙羞受辱的神態,全身縮成一團,躺在寒冷荒涼的珠江邊上。周炳看見騎樓底下有一堆黑魆魆的東西,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具僕倒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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