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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他沒辦法,只好轉彎抹角,回到了官塘街三家巷自己的家裡。幸好一路上的人家都緊閉著大門,沒有人看見他。他輕輕走進三家巷,望瞭望那棵白蘭花,又望瞭望那棵枇杷樹,輕輕地敲著門。周楊氏出來開門。她看見她那壯健漂亮的小兒子,如今容顏枯槁,兩眼深陷,滿臉的污泥,蓋著那一縱一橫、數也數不清的傷痕;脖子上歪歪斜斜地掛著紅領帶,背著一根步槍,掛著一支駁殼;那對襟厚藍布夾襖和中裝藍布褲子上,既塗滿了烏黑的煤炱,又塗滿了黃泥和血漬;簡直差一點認不出來了。她兩眼一紅,鼻子一酸,就撈起衣擺來擦眼淚。跟著,從她的身後閃出了何家的小丫頭胡杏。像十天前周炳突然回家的時候一樣,她只是牽著周炳的袖子。嗚嗚咽咽地哭。後來,鐵匠周鐵也出來了。他拿那雙生氣的眼睛望著他的小兒子罵道:

  「混賬東西,還不去沖個涼?荒唐!」

  周炳脫下了所有的行頭去沖涼。周鐵、周楊氏、胡杏三個人在神樓底後面的小天井裡,撬起磚塊,掘了一個長方形的坑,把兩根槍和一條紅領帶埋了進去,上面蓋起土,嵌上磚,又潑了兩桶水,用竹掃帚洗刷乾淨,弄得一點痕跡都沒有。周炳沖了涼出來,周鐵看了看他的脖子,說:

  「不成!剛才系過紅領帶的地方,下雨,出汗,染上了紅印子,都沒洗掉呢!再洗!拿肥皂擦!記住:對誰都不能說你幹過這樣的事兒!」

  周炳又拿肥皂去擦洗了一會兒。周楊氏和胡杏已經做好了飯,又做了一盤蘿蔔煮魚。周炳胡亂吃了那麼五、六碗飯,倒在神樓底自己的床上就呼呼睡去,睡得香甜極了。

  【39.夜祭紅花岡】

  那天清早,李民魁帶了八名「便衣」,來到官塘街三家巷口。那八個人都已經抽足了鴉片煙,如今看來都精神抖擻,手裡拿著左輪槍,分成兩排,在三家巷外面站著。其中有一個不等李民魁吩咐,就發問道:

  「魁哥,今天是幹那家古老大屋,還是幹那家大洋樓?」

  李民魁罵道:「胡說!這兩家都是我的拜把兄弟,自然都是好人!你們就在這裡給我檢查過往行人,要是漏掉了一個共產黨,砍你們的頭!」

  又有一個便衣說:「今天怎麼檢查法,還跟昨天一樣麼?」

  李民魁說:「當然一樣,還有什麼兩樣?凡是脖子上有紅顏色的,抓起來!形跡可疑的,抓起來!說不出十一到十三這三天干了什麼事的,抓起來!其他那些心懷不軌的,出言不遜的,怒目相向的,滿腹牢騷的,加上那些沒有正當職業的,沒有飯吃的,沒有衣穿的,通通都給我抓起來!誰要是膽敢抗拒,或者惡意詆毀,或者咒駡官府,或者企圖逃跑,你們只管給我開槍,打死了十個算五雙,打死了一百個算五十雙,殺錯了,我擔待!」

  第三個便衣說:「大頭李,你說過的,要認帳。別等出了事情,只管往咱們身上推!那麼,你再說,還搜身麼?」

  李民魁說:「搜!誰跟你說不搜的?」

  第四個便衣說:「女的也搜?」

  李民魁點點頭道:「當然!難道女的就可以隨便當共產黨麼?」

  第五個便衣問:「全身上下都搜?」李民魁還來不及回答,第六個又問:

  「褲襠裡也搜?」

  李民魁淫邪地笑著說:「當然!那些女共產就利用那地方夾帶軍火的!不過你們應該搜得文明些,別太說不過去!」

  第七個便衣提出一個重要問題。他說:「要是搜出金仔、西紙,鷹洋、銀毫,金鐲、玉鐲、耳環、戒指,掛表、手錶,鑽石、珍珠等等東西,又該怎麼辦?」

  第八個迫不及待地說:「應該共了他的產,不是麼?」

  李民魁轉動著他的大腦袋,不停地眨著眼睛,說:「凡是人家各自私有的金銀財寶,自以不動為宜;凡是準備拿去接濟共產黨的,自然一概沒收!沒收得來的東西,最好能夠全部交給上面。可是你們這些煙精王八蛋聽著!——即使要留下幾成來分,也得公議公分!不能像昨天和前天那樣,誰撈了算誰的!那還有什麼天理良心?留神你們的腦袋!」

  一切佈置停當,李民魁把左輪手槍插在褲帶裡,就走進三家巷裡面去。前幾天,他過了幾天十分痛苦的生活。他想離開廣州,可是一切交通都停頓了,走不脫。他又沒什麼錢,只得這裡躲一躲,那裡藏一藏,整天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悲傷怨恨,肉跳心驚。可是現在又好了,他姓李的又有了出頭之日了。

  他現在第一件事,是要多殺幾個人,管他是共產黨還是不是共產黨,一則可以出口悶氣,二則可以立點功勞,三則要是能發點洋財,就發點也使得。第二件事,是要去拜訪所有曾經離開廣州,逃到香港、澳門去過的親戚、朋友、同事、上司,給大家看看,到底臨陣逃跑的算英雄人物,還是臨陣不逃跑的算英雄人物。這時候,他一面走,一面想:「這真是亂世見忠臣!幸虧當時我沒走脫,否則也就和他們一樣,分不出高低了!」

  走到何家門口,他舉手拍門,何家的使媽阿笑出來開門。他問:「大少爺回來沒有?」阿笑說:「沒有。」他有心想進去坐一坐,但是阿笑雖然年紀比他大十歲、八歲,看見他眼露凶光,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打轉,就十分害怕,既不讓他進去坐,又連趟櫳都沒有拉開。他站了一會兒,覺著沒趣,就跑到隔壁去按陳家的電鈴。陳家的使媽阿發見他兄弟李民天和這裡的三姑娘很要好,他又是常來的客人,自己的年紀又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歲,也就不怕他,開了門,讓他進客廳坐。李民魁知道陳家的人都沒回來,就問起隔壁周家的情形。他首先用手指朝周家那邊指了一指,問道:「你家二姑爺在家麼?」

  阿發的嘴巴做了一個藐視的動作,說:「我家二姑爺不住這邊,住那邊。他如今跟二姑娘一道下了香港。」李民魁向阿發丟了一個眼色道:「呵,對了,對了。不是你家二姑爺,是周家二小子。他一向在家麼?」阿發覺得自己無所不知,就更正他道:「誰說的?誰說他一向在家的?這可瞞不了我!十天以前,他打香港回來,往後就一直沒回家!」李民魁說:「呵,知道了,知道了。本來嘛,只有你瞞別人的,哪有別人瞞你的呢?」阿發說:「那當然,那當然。就是你的事情,也瞞不了我。人家共產黨革你們的命的時候,你正養了個小子,還沒滿月,——你想逃走,沒有走成功,對不對?你害怕性命難保,整天膽戰心驚,對不對?如今你又出頭露面,發了不少的橫財,對不對?」

  李民魁強辯道:「這你就猜錯了。我一直留在廣州,從來不想離開半步——不過不談這些,周家三小子呢?」提起周炳,她本來不大清楚,只是聽何家的使媽阿笑談了幾句,而阿笑又是聽胡杏說的。但是這些都沒關係,她不能夠因此而承認在三家巷裡,還有她所不知的事情,於是就說:

  「阿炳麼?他可不一樣。這一個星期他都在家裡睡大覺,不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多半就是傷寒。六、七天來,大門都沒見他出過一步呢!」

  李民魁追問道:「你說的靠得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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