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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再去幾步,又看見另外一具仰臥著的。此外,又有兩具並排著的,也有幾具縱橫交疊著的。有些屍體的眼睛還沒有完全閉上,還似乎隱約看得出微弱的反光。他們的靈魂早已離開廣州,但是他們的軀體還戀棧不去。周炳從將軍前走到城隍廟,他看見了不知道多少的屍體,簡直是數也數不清。他筆直地向東走,只是在碰到國民黨查夜的人的時候,才轉進小路,繞彎子走。走著、走著,他就走到城外東郊的「紅花岡」上。

  這座紅花岡本來不算很陡,但是周炳在茫茫黑夜中,總覺著它高大無比,分不出哪兒是山頂,哪兒是天空。這是自從國民黨今年四月背叛革命以來,數不清的革命志士流熱血,拋頭顱,從容就義的地方。和辛亥革命的時候,埋葬七十二烈士的黃花岡相距不遠。反革命的劊子手就在這裡殺害無產階級的優秀兒女,又把他們埋葬在這裡。如今,這裡又成了埋葬廣州起義中英勇犧牲的英雄們的公共墳場。

  「同志們,安息吧!」

  周炳低聲叫喚著。他瞪大他那雙朦朧的淚眼,憑藉著自己那套白色衣服的反光,摸索前進。凡是遇到斜坡上或平臺上有隆起的土堆,他就放上一枝紅芍藥花,低聲叫喚一遍。後來在靠東南角一個大土堆旁邊,他突然發現了一個高大的、黑色的、雄赳赳的人影兒,他覺著毛骨悚然,大聲喝問道:

  「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那人回答著。他的嗓子很圓,很響亮,也很自信。

  「你在這裡幹什麼?」

  「和你一樣,來看看朋友!」

  那人說了之後,就扭轉身,鑽到笨重的夜幕後面去了,看不見了。周炳獨自一個人,在紅花岡上盤桓憑弔,直到夜深還不肯回去。走累了,他就坐在那些土堆旁邊,靠著土堆歇一歇。每當他坐下歇著的時候,他的耳朵貼到泥土上,他就能聽見有槍炮轟鳴的聲音,有衝殺呐喊的聲音,有開會、鼓掌、呼口號的聲音,有他的朋友們的笑聲、鬧聲、冷靜談論聲、甚至喝酒猜枚聲,從那土層之下宛然傳出,使他捨不得離開。後來他索性靠著土堆,閉上眼睛,凝神靜聽,一直到渾渾沌沌地睡了過去……

  【40.茫茫大海】

  第二天,周炳大清早就到惠愛西路的兩家打鐵鋪子去找他的好朋友王通和馬明,想看看他們還在不在那裡做工,更加想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可是兩個都沒有找著。想打聽一下,那裡的夥計和老闆都拿懷疑的眼光望著他,說起話來吞吞吐吐,不得要領。他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黃群家裡,找著了她的守寡母親黃五嬸,看看黃群的情況怎麼樣。但是黃五嬸正在焦急萬分,一見周炳,就拉著他訴苦道:「阿炳,你看怎樣算好!槍一停,我就去沙面找她,可是哪裡找得到!人家說,她多半下香港去了,可又沒有一封信給我,沒有對我說過半句!」

  周炳沒法,只得離開志公巷,走出豐甯路。那西瓜園廣場如今空曠無人,十分寂靜。用竹子和木板臨時搭起來的主席臺已經拆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些竹籃和碎紙,在枯草中間輕輕滾動。那工農民主政府的崇高、偉大的政綱,也跟北風吹來的冷雨一道,滲到地心裡面去,人們再也無法看見了。從太平路到西濠口、沙基大街一帶,也像惠愛路一樣,商店緊閉著大門,沿途都能碰見沒有埋葬的屍體。周炳十分生氣,用腳板重重地踏著地面,一直走進沙面去。東橋有外國兵把守著。他們把他渾身搜查了一遍,才放他進去。

  他找遍了幾個地方,不單是黃群找不著,就是從前參加省港罷工的章蝦、洪偉等人,也一個都找不著。他煩悶極了,無精打采地從西濠口,沿著長堤,一直向南關走去。經過楊承輝和他一道阻擊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大新公司門口,他徘徊著不忍走。經過何錦成和他一道打退敵人登陸的天字碼頭,他又徘徊了好一陣子,不願走開。長堤的屍首比別的地方都多,而天字碼頭簡直堆得重重疊疊,使人看了,不能忍耐。而有些女的革命同志,在她們像一個偉大的母親那樣,為了後代的幸福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之後,敵人還挖掉她們的眼睛,割去她們的乳房,用木棍戳進她們的陰戶,這樣來侮辱她們的屍體。周炳看著、看著,眼睛突然熱了,牙齒突然咬緊了,正想大聲叫喊,不料被他身邊一個不相識的路人故意使力撞了一下,才沒有嚷出聲來。他忽然清醒過來,意識到這時候大聲叫嚷會帶來生命的危險,就對那不相識的路人感激地點頭微笑道:

  「兄弟,謝謝咯!我差點兒摔了一跤!」

  走到南關,找遍了丘照的手車修理店,邵煜的裁縫鋪,馬有的蒸粉店,關傑的印刷店,陶華的清道班,都不見丘照、邵煜、馬有、關傑、陶華這些人的蹤跡。他又到普興印刷廠,想看看印刷工人古滔那邊的情形,但是那間廠子已經釘了大門,門上還交叉十字地貼上了封條。周炳沒有辦法,只好跑到珠光裡皮鞋匠區華的家裡去打聽。

  區華不在家,區細、區卓也不在家,三姨區楊氏告訴他道:「我聽說你榕哥跑到香港去了。你蘇表姐不知是不是跟他一道,也到香港去了。你阿細、阿卓兩個表弟叫你三姨爹送到什麼鄉下去躲避起來了。總之,你瞧我家裡冷清清地像師姑庵一樣了!」周炳想起從前區桃表姐在世時的熱鬧光景,也就捨不得一下子離開,只管對著他三姨,默默無言地坐了一個多鐘頭才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經過三處還在冒煙的火場。

  那一片一片的房屋完全倒塌了,屋樑、大柱,桌、椅、板凳,被服、床鋪,鍋、盆、碗、盞,都燒得變了黑炭,那焦臭的氣味離三條街就可以聞到。經過維新路口,他偷眼瞅了瞅工農民主政府的所在地,想起為了奪取這個地方,那大個子海員李恩怎樣捨命舉起手榴彈,縱身向敵人的機關槍撲過去。以後經過大北直街口,他站在張太雷同志出事的地方,停了下來,裝成掏出手帕來擦眼睛的樣子,低著頭,默默地悼念了一會兒,心裡禱告著道:

  「張太雷同志呀!你曾經說,從那天起,全世界的路都讓我自由自在地走,我喜歡怎樣走就怎樣走!告訴我吧,我現在應該怎樣辦?」

  回到家,看見舅舅楊志朴和三姨爹區華都來了,正在後房裡和爸爸、媽媽、姐姐一道談話,神氣都十分緊張。周炳一進去,大家都不做聲,只拿眼睛望著他。後來還是舅舅楊志朴開言道:

  「剛才我們正在商量你的事情,你坐下,讓我來告訴你。你在省城這樣晃來晃去,是十分危險的。不要以為你的事兒瞞得過別人。就是瞞得過一天,也瞞不過兩天。如今還多了一樣,我聽見別人說,凡是參加過省港大罷工的都要抓起來呢!我急急忙忙來告訴你爹、娘,恰巧你三姨爹也來了,大家正沒有主意,沒想到你姐姐來說,上海你陳家大表姐家裡,有兩個孩子,一個男的九歲,一個女的七歲,寫信來要家裡給她請一個廣東人當家庭教師,男、女不拘。你姐姐意思是要你去,只怕你不肯。我們大家一商量,這是天造地設,正合著你去做的一件事。你應該到上海去!時機不可失!你們革的那個什麼命,我既不反對,也不贊成。不過依我看,也不要天天盡著革,過幾天再革,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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