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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咱們一齊沖出去,把那些傢伙解決掉不好麼?咱們不能沖進沙面去,把那些『花旗』、日本仔、『紅毛』、法蘭西,通通給他個一鍋熟麼?咱們不能把那些帝國主義鬼兵船,通通趕出虎門外面,讓他們再也不敢回頭麼?」

  為了他說得痛快,大家哈哈大笑起來。楊承輝向他伸出一隻手,說:

  「老表,你的槍太多了,把那支駁殼借給我使一使吧!——按我的意思,你的主意真不賴!可是,咱們是赤衛隊員,得按照總指揮部的命令行動。總指揮部要咱們守住這道防線,咱們就守住這道防線,對麼?」

  大家都說對。周炳把駁殼槍除下來遞給楊承輝。楊承輝接過槍,在周炳和杜發之間,選了一個位置趴好,又對大家說道:「今天中午,咱們要在西瓜園開工農兵代表大會,宣佈政綱,正式成立工農民主政府。這是中國一件大事,也是世界一件大事!有了工農民主政府,咱們就有了依靠,咱們的幸福生活就有了保障,咱們就有了糧食、房屋、衣服,也有了一切!……現在,咱們還困難得很。總指揮部知道彈藥、糧食都不夠,人手更加缺乏,但是一時也無法解決。總指揮部知道大家餓了,正在集中力量動員糧食,一搞到手就給咱們送來。大家也要想些辦法,像輪流休息,或者怎麼樣,總之,每個人能睡上一個鐘頭,也好。其實就像現在,大家背靠著沙包,坐在地上,也可以打個盹,就算是……」

  一句話沒說完,日本鬼子那邊又打起槍來。這回的來勢很猛,槍聲一陣接著一陣,一陣比一陣緊。在步槍聲中,又斷斷續續地響著機關槍聲,打十幾發,停一停,再打十幾發,又停一停。在這劇烈的爆裂聲中,周炳把頭往上一伸,又連忙縮回來。他看見日本鬼子幾個人一堆,推著機關槍,在地上匍匐前進,打一下,爬幾步,再打一下,又爬幾步。他們後面跟著一大片拿著步槍的人,也正在一同匍匐前進。看樣子,日本鬼子是要硬沖過來了。中隊長看見那些海軍陸戰隊向前爬了二三十公尺,就喊一聲:「打!」大家一齊開槍。一排子彈、一排子彈地掃射過去,打傷了幾個日本兵,其他的人動搖了,叫喊著,發出聽不懂、又聽不清楚的奇怪的聲音,一個跟著一個往回爬。

  赤衛隊員正在疑惑,那些日本鬼子忽然轉過身來,一面發出怪叫,一面向這邊猛衝。有些敵人沿著牆邊跑,有些敵人就在馬路中心跑,眼看就沖過五十公尺的距離,情況有點危急。周炳取下手榴彈,拉著了火,使出全身的力量朝敵人打過去,同時嘴裡嚷道:「去你媽的!」跟著一陣手榴彈壓過去,爆炸聲震得耳朵聽不見聲音,火光閃得眼睛都睜不開來,才把敵人壓了回去。經過幾次這樣反復衝殺,敵人依舊停留在原來的地方,毫無進展。往後日本鬼子看見傷亡很大,就沒有再沖,只是用機關槍不停地掃射。一時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地掃個不停,子彈擦著沙包,揚起塵土,從赤衛隊員的頭頂上雨點似地灑過去。赤衛隊員沉著地趴著不動,瞅著機關槍間歇的一眨眼之間,端起槍,瞄好准,朝那些搶運傷兵的敵人發射,把敵人打得沒有辦法。後來,有一種巨大的響聲在他們的頭頂上爆發,燒紅的金屬碎片嘩啷啷地向四面飛散,他們的周圍突然卷起一陣旋風,仿佛要把人掀倒。

  「僕倒!敵人開炮了!」中隊長吆喝著。

  周炳正要僕倒,忽然聽見一聲雷響,眼前一亮,鼻子裡好像嗅到一種硫磺氣味兒,以後就不省人事了。到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發現自己躺在西堤二馬路一間涼茶鋪子裡面。這鋪面的士敏土地堂上如今擺著六、七張鋪板,每一張鋪板上都躺著傷員。有一個女人站在他身邊,對門口一個男人說:「好了,周炳醒過來了。」周炳認得她是蓮花井程仁的老婆,就叫了她一聲:「程嫂子!」程嫂子蹲下來,摸摸他的天堂,說:「好好歇著,別動彈。」周炳說:「我傷了麼?傷了什麼地方?」程嫂子說:「你震昏了。沒有外傷。」周炳又問:「日本鬼子怎樣了?」程嫂子笑著說:「退了。逃回沙面去了。」周炳滿意地點點頭,說:「我恐怕只是瞌睡,不是什麼震昏。」這時候,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走了過來。周炳一看,又是熟人,就說:「郭掌櫃的,你怎麼在這裡?」

  原來他是河南濟群生草藥鋪的掌櫃郭壽年。他愁眉苦臉地說:「是呵。我前天晚上過江來,歇在這涼茶鋪子裡,昨天就回不去了。如今臨時給程嫂子幫忙。」周炳說:「你的氣色不大好呢。」郭掌櫃耷拉著腦袋,說:「是呵。我心裡很難過!剛才那個炮彈,在你們的頭上開了花。你震昏了。你左邊的何錦成,叫彈片劃傷了臉。可是你右邊的楊承輝表哥,我那大外甥,他真是不幸得很,頭都炸碎了。完了!」周炳正在掙扎,準備坐起來,聽見這個壞消息,渾身一軟,又倒下去了……

  這時候,在三家巷裡,胡杏正點燃了大大的一把香,插在天神的香爐裡。昨天晚上,周炳的媽媽周楊氏把周炳帶來的口信悄悄對她一個人說了。她盤算著自己怎樣「自由」,又盤算著怎樣回到震南村,跟爸爸、媽媽、姐姐、哥哥一道過年,在床上翻過來叫一聲「炳哥呀」,翻過去叫一聲「炳哥呀」,一夜沒有睡著。什麼地方有點響動,她就覺著是周炳的腳步聲,翻身坐了起來。如今上好了香,她就跪在天神前面禱告著,說:

  「玉皇大帝呀!你有靈有聖,保佑那些好人:個個身強力壯,平安回來!」

  【36.偉大與崇高】

  中午,西濠口的陣地只留下少數人看守,大部分人都到西瓜園去參加工農兵代表大會。孟才帶著小隊要出發的時候,周炳是赤衛隊的代表,雖然身體不好,不肯留下,堅決要求一道去。用紗布纏著腦袋的何錦成也是代表,也說自己沒事兒,要出席大會。孟才師傅和那中隊長商量了一下,就都同意了。他們朝豐甯路西瓜園走去的時候,仍然排著隊伍走。孟才領隊,冼鑒、馮鬥跟著,其後是譚檳和杜發,何錦成和周炳走在最後。廣州四面八方的槍聲和他們背後珠江裡的炮聲,像過舊曆年的爆仗似的乒乓砰訇,響個不停,仿佛在慶祝莊嚴燦爛的工農兵代表大會的開幕。

  周炳忽然歎了一口長氣,意味深長地對何錦成說:

  「何大叔,我如今才曉得什麼叫做流血,什麼叫做犧牲,什麼叫做殺身成仁,什麼叫做捨生取義!」

  何錦成笑著點點頭,說:「曉得就好了。只怕我們還不曾曉得呢!」

  孟才師傅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就放慢了腳步,走在他們身邊,問道:「你們在談什麼?」周炳接著說:

  「我想古往今來那些忠勇的烈士,在他們臨危授命的時候,一定是心胸開朗,了無牽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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