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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那收買佬真心地笑著說:「那敢情好!」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周炳又托他什麼時候回芳村,見著冼大媽記得要把起義勝利的消息告訴她,還要向她問好,才分開手。這一個白天,周炳過得十分暢快。該去的地方都去了,該見的人都見了,該做的事都做了,該說的話都說了,——而所有這一切,都不過只是發生在起義勝利的第一個白天!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事兒在等候著他呢!想想又想想,——做人竟這麼有意思,他只是一個勁兒咧開嘴笑。

  走呀走的,他們又不知第幾遍走到惠愛路的雨帽街口。時候已經是黃昏。周炳忽然看見一個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慌裡慌張,鬼鬼祟祟地迎面走來。那個人一見周炳,就急忙轉進雨帽街,只一閃,就沒了蹤影。周炳只覺著他好生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遲疑了一下。後來想起來了: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罷工委員會東區第十飯堂裡,曾經鬧過一件事兒。

  那天,陳文雄去找蘇兆征委員長,要辭掉工人代表,退出罷工委員會,單獨和廣州沙面的外國資本家談判復工。香港的罷工工人聽見這種風聲,就大吵大鬧起來,說廣州工人出賣了香港工人。這時候,有一個不知姓名的傢伙,乘機煽動香港工人的不滿情緒,挑撥香港工人動手打廣州工人。

  後來在人聲嘈雜當中,那傢伙一下子就不見了。從此以後,周炳就沒有再看見這個人。現在,這個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是誰呢?周炳想了一想,就下了判斷:他就是去年四月挑撥香港工人動手打廣州工人的那個壞蛋。周炳立刻把這種情況報告了孟才師傅,於是整個小隊轉進雨帽街,追捕那個不知姓名的壞蛋。他們走了半條街,找不見那個人。忽然砰的一聲,不遠的前面,有人向他們開了一槍。原來另外有三個地痞、逃兵之類的角色,脖子上也系了紅領帶,冒充赤衛隊,在雨帽街一家人家搶劫。

  把風的看見來了一個小隊正式的赤衛隊,就連忙向他們開了一槍,三個搶匪同時飛跑逃走。孟才槍法很准,他打了一槍,打中了其中的一個,其餘的兩個拚命地跑掉了。他們走上前一看,那搶匪穿著藍布對襟短衫,黑布褲子,脖子上也系了紅領帶,已經中彈身亡了。周炳從那屍體上扯下了紅領帶,氣憤憤地踢了他一腳,罵道:

  「只有你不願意看見光明!該死的東西!」

  他們小隊就在附近的小街橫巷裡搜索了一番。經過蓮花井的時候,順便到不久以前犧牲了的海員程仁家裡去看了一看。程嫂子已經出去參加了臨時救護隊的工作,只有程大媽和那兩歲大的孩子程德在家。那程德看見許多男人走進他家裡,一點也不怕生,攆著這個叫爸爸,攆著那個也叫爸爸,兩隻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十分逗人喜歡。孟才師傅用粗壯的手臂抱起他,把他過細看了一遍,才對大家說道:

  「好材料!長大了,准是個出色的海員!——共產主義的海員!」

  天黑了。槍炮的聲音逐漸稀疏下來。月亮還沒有升起。那火災區域的上空煙霧彌漫,紅光忽暗忽明,時時傳過來建築物倒塌的巨大的聲響……

  【35.長堤阻擊戰】

  晚上九點鐘,國民黨軍艦寶璧號停泊在白鵝潭江面上。潮水微微地湧著,艦身輕輕地擺動著。四周沒有燈光,也沒有一隻小艇。初升的月亮把它照得又灰暗、又寂寞,好像一座無人的小島一般。張發奎在軍艦的甲板上來回走著,眼巴巴地望著沙面,不說一句話。好容易盼望到陳公博坐著日本海軍的摩托艇回來了,他才悄悄地透了一口氣。陳公博踏著吊梯走上甲板,到了張發奎面前,第一句話就說:

  「老兄,我們得救了!」

  張發奎問他詳細情形怎樣,他接著說道:「開頭,他們總是百般作難,不肯答應。經過我一再開導,說中、日兩國,同文同種;說中國的革命,一向得到日本的幫助;說反對共產黨,反對赤化,我們是一致的,諸如此類。後來,他們總算答應了。但是他們又不肯正面去進攻共產黨,只是找一種藉口,說是要派陸戰隊到南堤去保護他們的『博愛醫院』,看共產黨方面的反應如何,再定下一著怎麼走。我想,誰管他什麼博愛醫院,什麼平等醫院,只要日本陸戰隊和共產黨一接觸,這齣戲就算開了場,事情就有了門兒了!你說是麼?……至於條件,日本人總是羅囉嗦嗦,小裡小氣的。說來說去,無非是什麼取締排日運動,敦睦兩國邦交那一套。我想都不相干的,就都答應下來了。你以為怎麼樣?」

  張發奎摹仿外國將軍的姿勢,手扶船舷,抬頭望天,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好像打了勝仗的人故意不談戰爭,說笑話的人故意自己不笑一樣。陳公博見他這樣出神,就繼續往下說道:「本來呢,這並不是一件怎樣了不得的好事情,也只是逼不得已而為之的。這樣做,難免天下後世那些尖酸刻薄,毫無用處的無聊文人胡說幾句什麼借外國人的刀,殺中國人的頭;胡亂比擬什麼秦檜、吳三桂之流,外加一些不倫不類的廢話。但是試問有哪個賢明的政治家,能夠放棄當前的功業,去博取那身後的虛名呢?況且我說,這是逼不得已而為之的!兵,我們是調了不少。真的,不能算少;北面調了繆培南師,吳奇偉師,周定寬團,陸滿團,莫雄團。

  這還不算。東面又調了黃慕松師,薛岳部,許志銳團,潘枝團。此外,西面還調了林小亞部,李芳部。河南這邊自然還有第五軍的警衛部隊和機器工會的第一、第二、第三三個大隊。但是,打仗是打仗,不是趕集——我很懷疑:錢,他們是要的,但是來不來呢,那可沒定準!就是來了,是不是肯真打呢,那更加難說!今天中午,他們不是占了觀音山麼?可是歇了幾十分鐘,又說失守了。什麼失守?就是要加錢!人家日本軍隊雖然小氣,可沒有這種流氓作風,說多少,是多少!」

  讓陳公博說完了,張發奎就對著滾滾的珠江,感慨無量地說:

  「感謝上天!感謝日本天皇!中國算是得救了!」

  一直到那天晚上十二點鐘,赤衛隊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孟才、冼鑒、馮鬥、譚檳、周炳這五個人分倒了半桶芋頭粥,才蹲在太平路嘉南堂的騎樓下面,開始吃武裝起義以來的第一頓飯。他們一輩子也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芋頭粥:香極了,爛極了,甜極了,滑極了,吃了還想吃。正在吃得高興,忽然一陣槍聲,在西濠口那個方向響起來。這槍聲發生得很突然,很密,很緊,又近得仿佛就在身邊。大家放下了飯碗,緊緊地握住自己的武器。孟才師傅歪著腦袋聽了一會兒,說槍聲很結實,很清脆,不像咱們自己人打的,也不像國民黨軍隊打的。大家正在納悶,忽然看見有兩個赤衛隊員騎著自行車從西濠口飛快地沖進太平路來。孟才認識這兩個人,就跳出馬路,做手勢想攔住他,同時大聲問道:「那邊怎麼了?怎麼槍打得那樣凶?」那兩個人並沒有停下來,一面使勁蹬著自行車,一面差不多同時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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