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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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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馬路兩旁的店鋪都緊緊閉著大門,路上的行人也很稀少。半空中步槍聲、機關槍聲、手榴彈聲、大炮聲此起彼伏,互相交替地響著。文明門、大南門、油欄門和西關一帶,有十幾處民房中了炮彈,起火燃燒。那燃燒的煙柱升上天空,像一棵、一棵高大無比的紅棉樹一樣。在馬路當中行走的,全是一隊、一隊的紅軍,一排、一排的赤衛隊,或者是一大群、一大群的徒手工人。偶然有個別在人行道上單身行走的老大爺、老大娘,都用驚奇羡慕的眼光望著那些紅軍、赤衛隊和工人隊伍。又高又瘦的汽車司機馮鬥忽然睜開他那一隻本來半閉著的眼睛,使得兩隻眼睛都睜圓了,說: 「一打完仗,我還是開汽車去。我先洗一個澡……然後上茶館去喝他一盅茶……然後睡他一個大覺……」 手車夫譚檳努著嘴說:「你要是先睡大覺,那麼,也不要緊,——我來給你洗一個大澡就是了!」 馮鬥舉起拳頭要揍譚檳,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當他們第二次走過惠愛西路的時候,周炳得到了孟才的同意,一家挨一家,去拍了三家打鐵鋪子的大門,叫了杜發、馬明、王通這些好朋友出來,動員他們趕快去學宮街廣州工人代表大會登記,參加赤衛隊。杜發、馬明、王通三個人都答應了。杜發還答應立刻到三家巷去,把周炳這一向的情形,告訴他爸爸和媽媽。他還從杜發嘴裡,知道三家巷中,陳、何兩家人已經逃到香港去,只留胡杏和兩個使媽在家看守,就笑著對杜發說: 「他們願意到香港去,就讓他們去吧。反正廣州他們帶不走!——那麼,這樣子吧:你叫媽媽悄悄把這情形告訴胡杏,先不忙告訴別人。也叫胡杏先高興一下!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夠自由了!那些兇神惡煞永遠回不來了!她可以回家跟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們一道過年了!」剛離開那正岐利剪刀鋪子,周炳無意中卻碰見了賣唱的歌女阿葵。她叫周炳那威風凜凜、得意洋洋的樣子嚇了一跳,尖聲叫起來道: 「鐵匠仔,你也是個紅領帶!還帶駁殼槍呢!」 周炳從昨天晚飯後到現在,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也沒有閉過一閉眼睛,但是不知道饑餓,也不知道疲倦,反而露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他看見阿葵那消瘦、疲倦、提不起精神的樣子,心裡很可憐她,就安慰她道: 「阿葵,不要難過。你的日子馬上就要好起來了!你也可以過幾天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阿葵搖搖頭道:「我不盼望什麼舒服、好日子!我只盼望好好睡一覺!」 周炳歎息著離開了阿葵,和整個小隊一起繼續往前巡邏。走著,走著,那「研究家」冼鑒從周炳的身上研究出一種奇怪的東西來。他發現了那平時以美男子出名的赤衛隊員今天特別漂亮:他的臉比平時還要白,他的兩頰比平時還要紅,那兩個淺淺的笑窩比平時還要圓。全身的各個部分都顯得脹鼓鼓的,都顯得更加飽滿,更加發亮。兩隻手擺動得特別有力,兩隻腳踏在地上,好像鐵錘往地面砸似的沉重。他走路的姿勢是勇往直前,而且又是旁若無人的,但是他的臉上卻偷偷在發笑,嘴唇一動一動的,好像和什麼人在那裡低聲說話。那時候,孟才師傅領頭走,周炳排在第二,後面是冼鑒、馮鬥和譚檳。冼鑒指著周炳,叫馮鬥和譚檳看。兩個人看了,都覺著奇怪。周炳自己卻還不曉得有人在議論他呢。後來又研究了半天,冼鑒就問他道: 「周炳,你喝了門官茶麼?怎麼就這樣開心!」 周炳連瞅都沒有瞅他一眼,好像很不在意地回答道: 「不知怎麼,我今天格外開心。我看見個個人都是逗人愛的,樣樣東西都是好的,漂亮的。」 譚檳低聲對冼鑒、馮鬥說:「瞧,又說傻話了!」大家又笑樂一番。到了豐甯路的西瓜園,孟才師傅叫大家休息休息。太陽已經偏西,大家剛在西瓜園的牆根下坐定,汽車司機馮鬥正準備開始打盹兒,周炳又向小隊長請假,說要去看看沙面洋務女工黃群的媽媽黃五嬸,還要去看看公共汽車賣票員何錦成的老母親何老太。孟才點點頭,叫他早些回來。他首先到志公巷黃五嬸家裡,見著了黃五嬸。那老嬸娘高興極了,拉他坐下,就給他去燒開水,泡茶,又問他外面的情形。原來黃群昨天晚上剛回沙面,今天沙面封鎖,不許人進出,還沒有回過來。周炳坐了一會兒,臨走就對她說: 「不要緊,五嬸,不用擔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長了,過不幾天就要滾蛋了!咱們有出頭的日子了!」 黃五嬸笑著問道:「你不哄我?」周炳拍著胸膛說:「一個字都不假!」黃五嬸合著手掌說:「如果是真的,過年你到我家來,我殺雞請你!」從志公巷出來,他就向西來初地走去。在半路上,他看見有一家賣糖果餅乾的店鋪,就使勁拍開它的門,掏出幾個銅板,買了幾顆椰子糖,再往何家走。何家只有何老太帶著那兩歲大、沒有了娘的何多多和另外那六個孤兒在家,何錦成昨天晚上出去參加武裝起義,到現在沒有回來過。何老太把附近如何落下炮彈,如何嚇得大家雞飛狗走的情形,對周炳詳細說了;周炳也把外面如何進攻,如何得手的情形,對老太婆大概說了一遍。臨走的時候,他把那幾顆椰子糖給了那些孩子,抱著他們親了又親,然後又把何多多舉得高高地,問他道: 「現在好了,就要給你媽媽報仇了!告訴哥哥,你害怕敵人開大炮麼?」 何多多傲然回答道:「我不怕!奶奶怕!我怕他什麼!」 周炳放下何多多,和其他的孩子一個、一個告別,又安慰何老太道:「老奶奶,不用擔心。咱們已經打勝了!何大叔就要回來了!」何老太擦著眼睛說:「要是那樣,我就多多還神,多謝菩薩保佑!」周炳趕快回到西瓜園,孟才、冼鑒、譚檳正在抽生切煙,馮鬥靠牆睡著,還沒醒呢。大家叫醒了馮鬥,繼續朝前走。誰知走進太平路沒多久,一碰又碰上了住在芳村吉祥果圍後面,半年多以前,曾經救過周榕、周炳兩人性命的,幹收買破爛營生的馮敬義。周炳沒有離開小隊,一面走、一面大聲喊道:「馮大爹!」這裡離珠江很近,炮聲聽得分外真切。他才一喊,轟隆一聲炮響把他的聲音蓋住了,馮敬義沒聽見。他再喊,那收買佬才扭過頭來。看見是周炳,他也高興了,說: 「咦!周炳,怎麼陡起來了!——紅領帶,駁殼槍呵!還要買真玉鐲子麼?」 他一面高聲說,一面跟著這個小隊走。這「真玉鐲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脫周炳弟兄倆時候的隱語,只有周炳聽得懂,別人都不懂得。當下周炳帶著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馮大爹,把你那些真玉鐲子、假玉鐲子全扔了吧!你再也用不著那些寶貝了!前幾天,我不曾跟你說過,世界就要變好了麼?你瞧,我可沒瞎說!」 馮敬義說:「扔是要扔的,只是過兩天再扔不遲。」 周炳說:「你怎麼跑到河北來呢?」 馮敬義說:「昨天晚上我過河來,今天早上就回不去了。」 周炳說:「不要緊,等過兩天咱們把李福林打倒了,你就能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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