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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34.巡邏隊】

  那天天剛亮,幾點鐘之前還在當著國民黨公安局長的朱輝日從公安局跳牆走出來之後,乘坐了一隻英國海軍的小摩托艇,逃到河南第五軍軍長李福林那裡。原來國民黨廣東省政府主席陳公博,財政廳長鄒敏初,乘坐了日本軍艦;廣州衛戍司令、第四軍軍長黃琪翔和副軍長謝嬰白,乘坐了美國軍艦,都早就來到了。不久,國民黨廣東省臨時軍事委員會主席張發奎也乘坐著美國海軍的小炮艇來到。國民黨海軍處處長馮肇銘也帶了寶璧、江大兩隻軍艦,來聽候命令。張發奎在碼頭上一見大家的面,就裝出要投江自盡的樣子,後來大家把他拉了一拉,就沒再跳。這些人到了李福林那裡,第一件事就是埋怨汪精衛利用共產黨和工人的力量去趕走廣西軍的政策。第二件事就是互相埋怨。第三件事就是互相嘲笑。然後就是慫恿李福林出兵。

  這李福林擁兵坐鎮河南,實行著一種「兵匪合一」的政策,平時既不管珠江北岸是紅臉出、白臉進,也不管是白臉出、紅臉進,如今哪裡願意拿出一兵一卒?後來經過大家多少唇舌,許給他多少規、餉、權、缺,才算答應下來。最後,他們就開始著手制訂一項毀滅整個廣州城的龐大的計劃。他們從東江,從南路,從西江,從北江調了許多兵來,一齊攻打廣州。他們動員了李福林的軍隊,動員了「機器工會」的反動武裝,動員了廣州城裡一切流氓、地痞、爛仔、黑幫,加上潛伏在城裡的党棍、工賊、偵緝、密探、散兵、遊勇和一切反革命分子,一齊出動。

  此外,他們又集中了寶璧、江大兩隻軍艦,又買通了英國、美國、日本、法國的軍艦,一齊向城裡開炮,務須把全城炸平。只有一件事,他們沒有辦到,就是他們要求英、美、日、法各國陸戰隊開進廣州市區,和工農紅軍、工人赤衛隊直接作戰,領事們都不肯答應。張發奎為這件事很生氣,他拿手拍著桌子說:「我們那些寶貝兵大爺,我是知道的。拿他們去對付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倒綽綽有餘;要說拿去和共產黨作戰,那就不是他們的事兒了!還不說拿花名冊去點,不知能點到幾成呢!至於拿大炮轟,那當然不壞;可是光轟也不是辦法,頂多不過泄洩憤罷了!真正有用的,還是人家那些陸戰隊。我們借不來那些陸戰隊,只好叫做『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那些狗雜種領事也是看准了我們的弱點,因此拚命拿價的!」說到這裡,他拿起一根紅鉛筆,又使勁把它摔下來,說:

  「也罷!一不做,二不休。你們再去哭秦庭,就說我們再添價錢。大不了把整個廣州開闢做租界,我也答應,只要把陸戰隊借出來!其實他們也用不著真打,只要他們一出動,共產黨就跑了!」

  張發奎能想到的事兒,別人也想得到。原來住在三家巷,事前已經跑到香港去的陳文雄跟何守仁兩個人就是這樣想的。他們到了香港之後,天天等著廣州的消息,卻不見動靜,只是從廣州搬家到香港去的人越來越多就是了。那天中午,陳文雄、周泉夫婦,何守仁、陳文娣夫婦,宋以廉、陳文婷夫婦,加上陳家三姑娘陳文婕,何家小姑娘何守禮,一共八個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氣襲人,一同到「安樂園」去吃午餐。正吃著,忽然街道外面叫賣起「號外」來。

  一眨眼之間,整個餐館都轟動起來,紛紛相告:廣州打起來了,共產黨暴動了,公安局被佔領了!何守仁立刻叫「侍仔」添了八杯白蘭地酒,要大家慶祝他料事如神。陳文雄保持著他的雍容風度,一面喝酒,一面說:「依我看,這回張發奎倘若借不來各國的陸戰隊,他這齣戲可不容易唱下去呢!」宋以廉佩服得五體投地,慨歎著說:「大哥,你的才華氣度,大可以到政界來顯顯身手,可惜你總瞧不起政治兩個字!」何守仁說:「大哥如果肯做官,陳公博——包他要失業呢!」大家嘻哈大笑,十分融洽。

  這時候,陳文雄跟何守仁的換帖兄弟李民魁還滯留在廣州,沒有逃到香港,他的想法跟張發奎、陳文雄也都沒有兩樣。本來他早就認為應該搬到別處去住幾天的了,但是一來沒有錢,二來他老婆李劉氏剛生了個男孩子,正在坐月子,也不好走動。今天清晨,一聽見出了事兒,他扔下了躺在床上的老婆,扔下了今年才八歲的大女兒李為淑,也扔下了才出世不久的兒子李為雄,不管三七二十一,帶了一點錢,打開大門就蹦。出得門來,這四、五更天氣,哪裡能夠容身?虧他後來想起惠愛西路擢甲裡那個賣唱女孩子阿葵,就投奔她家裡去。幸好那天晚上阿葵家裡沒有客,他又是個熟人,就把他收留下來了。

  天剛亮,他就穿衣服出門,走進附近一家麻雀牌館去。麻雀牌館的「事頭婆」見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模樣的人,就裝模作樣地說:「現今兵荒馬亂的世界,像當年『反正』的時候一樣,那些紅領帶見了當官的就殺!我家又沒有個男人,怎好收留你?就算我不怕紅領帶,也擋不住街坊鄰里說話呵!」李民魁說:「算了吧,你都四、五十歲了,誰還說你的話?」事頭婆聽見別人說她四、五十歲,更加騷情起來道:「你這個斬頭鬼!我才三十多歲,你怎麼咒我四、五十歲?」糾纏了半天,李民魁給了她兩塊錢香港鈔票,她才答應替他去找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和他的朋友梁森。

  不多久,農科大學生李民天先來了。李民魁問他打算怎麼辦,李民天說:「我很後悔那時候退出了革命。現在,他們成功了,不知道要我不要我了。」李民魁說:「周榕在廣州,你去找他。不要離開革命,也不要當真去革命!你嫂嫂正坐月子,你去照顧照顧她。」李民天說:「你呢?你和周榕不也是拜把兄弟麼?」李民魁說:「廢話。我要走了!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鄉來呢!」

  李民天走了之後,那茶居工會的執行委員、工賊梁森慌慌張張走了進來。李民魁擺起長官的架子說:「梁森,你是否忠於党國,就看這一回了。從前打過共產黨的人,共產黨是不會饒恕的。你要告訴所有的弟兄,告訴那些想發洋財的人,現在我們政府宣佈:殺一個紅領帶,獎十塊錢。各人自己燒、殺、搶、劫得來的,歸各人自己所得。明白了麼?」梁森躊躇道:「明白是明白了。可是你不是要逃走了麼?我呢,我能不能走開避一避?」李民魁說:「胡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要跟廣州共存亡!」梁森明知他打官腔,也奈他不何,垂頭喪氣地走了。

  到了中午,周炳覺著肚子有點餓。但是工農民主政府裡並沒有開飯。所有的糧食和食品都送到火線上和傷兵醫院去了。他喝了兩碗涼水,就走到第一公園去,準備參加在那裡召集的群眾大會。這時候,觀音山上面發現了敵人。大會沒有開成,改到明天中午十二點鐘在豐甯路「西瓜園」召開「工農兵代表大會」。周炳回到工農民主政府,迎面碰見了赤衛隊第一百三十小隊的隊長孟才師傅。他一見周炳,就高興地跳起來道:「歡迎你歸隊,歡迎你歸隊!」原來第一百三十小隊今天下午要執行巡邏的任務,周炳也調回隊裡來。

  周炳一聽,想起剛才犧牲的英雄好漢、大個子李恩,不免有點心酸,就問孟才道:「咱們小隊的戰鬥力是不是很弱了?」孟才說:「雖然缺了個李恩,戰鬥力還強得很!」周炳說:「那麼,為什麼不讓咱們上觀音山直接作戰去呢?」孟才說:「那是兵力調度的問題,要他們上面才知道。可是,你愁沒有機會麼?你不用發愁,有機會的,一定有!」周炳開頭還噘著嘴,可是後來孟才領著頭,冼鑒、馮鬥、譚檳、他自己四個人相跟著在馬路上巡邏的時候,他又歡天喜地,有說有笑了。他們從維新路出發,經過惠愛路向西走,又經過豐甯路、太平路向南走,然後向東轉進長堤,向北轉進永漢路,最後重複折進惠愛路,又向西繞著圈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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