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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正說著,第一百三十小隊長孟才師傅從遠遠的地方走過來,對周炳說:「走,你不是會說幾句外江話麼?跟我來,張太雷同志有話跟你說呢!」他一聽說張太雷同志叫他,臉又紅了,連忙別過金端,一聲不響地跟著孟才師傅走。他知道張太雷同志是党的負責人,但是沒有見過面,因此心情十分激動,像那年省港罷工委員會委員長蘇兆征同志約他見面時的心情一樣。兩個人上了樓,走到他剛才在那裡喝涼開水的地方,張太雷站在窗前等候他們。他看張太雷同志,約莫三十歲的年紀,臉孔長得又英俊、又嚴肅。身上穿著草黃色呢子的中山裝,戴著沒有框子的眼鏡,又黑、又亮的頭髮從左邊分開。寬闊的前額下面,有一雙深沉而明亮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的線條,都刻畫出這個人的性格是多麼的端正、熱情和剛強。周炳不知道應該怎樣行禮,就把步槍放在地上,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張太雷走到他身邊,對他醇厚地微笑著,說:

  「哦,一個人背了兩根槍,不累麼?——很好,工人家庭出身,高中學生,身體很棒,很好,很好!——你能不能夠談一談,你為什麼要參加暴動?」

  他這幾句話是用廣州話說的。他的廣州話說得很不錯,就是稍微帶一點上海話的口音。周炳覺著自己很喜歡這個人,就使喚不很熟練,但也還聽得懂的「國語」回答道:

  「我麼?我沒有別的路子可走!」

  張太雷扭回頭,堅持說著廣州話,對孟才師傅說:

  「你看國民黨做得多絕!把這樣一個好後生逼得無路可走!」然後又轉過來對周炳說:「好了,從今天起,全世界的路都讓你自由自在地走,你喜歡怎樣走就怎樣走!現在,你臨時給這裡幫幫忙。這裡缺一個忠實可靠的通訊員,你就來做這個事情,怎麼樣?不要以為這不是直接的戰鬥,不要以為這是無關輕重的工作,相反,這是一個重要的崗位。革命者的特性,是什麼地方需要他,他就到什麼地方去。你會騎自行車麼?」

  周炳點頭答應道:「我很高興做這個工作。我很高興做不論什麼工作,張太雷同志!」

  張太雷說:「這就好,這就好。等一下也許調你去做別的工作,你也應該同樣高興。這才是世界主人翁的態度。」說完就走了出去。這裡周炳和孟才師傅兩個人立刻就動手搬開那張綠絨面子的大寫字臺,把它從窗子前面搬到一個牆角落裡。剛搬好,張太雷和一大群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這些人裡面,有教導團團長葉劍英,紅軍總司令葉挺,赤衛隊總指揮周文雍,領導警衛團起義的蔡申熙和陶鑄,廣州市的市委書記吳毅,還有蘇維埃政府的肅反委員楊殷,司法委員陳郁,秘書長惲代英等等,有許多都是周炳不認識的。

  張太雷看見他兩個把寫字臺搬到牆角落裡,就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周炳回答道:「那裡不好。那裡有流彈。」張太雷回顧眾人,心情爽朗地大笑著,說:「你們看咱這個通訊員多麼有意思!敵人的槍口哪一天不對著咱們的胸膛?如今咱們倒躲起流彈來了!」葉劍英同志走到周炳身旁,仔細看了他一會兒,拍拍他的肩膀說:

  「會動腦筋。好材料!你這麼年輕就參加革命,比我們幸福多了!」

  張太雷說:「周炳,你到樓下會議廳去收拾收拾。咱們得開一個會。」

  周炳和孟才師傅下了樓。孟才接過了周炳的兩支步槍,不知道上哪兒去給他弄來了一支駁殼槍,說:「把這個掛上。這才像一個通訊員呢!」周炳掛上了駁殼槍,就動手收拾會議廳。他首先灑了水,拿掃帚和畚箕把整個寬敞的大廳掃了,把那張躺倒在地上的長方桌子扶起來。桌子很大,很重,他花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它扶起來。做完這件事,他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他一面拿袖子擦汗,一面自己對自己說:「哦,好熱的冬天!心裡面都冒出火來了!」

  隨後,他就動手去擺好那十來把東倒西歪的圈手籐椅,又用衣袖去把那些鋪滿灰塵的籐椅子擦得乾淨明亮。張太雷叫人拿了一張很大的廣州地圖來給他,他就跑到從前一個什麼科的辦公室裡,找出許多圖畫釘子,把那幅半間房子大的地圖釘在牆上。這回把他熱得連藍布夾襖都脫了下來,甚至連裡面的背心都濕透了。做完了這些,已經沒有什麼可收拾的。他看看這會議廳,搖搖頭,覺著不得樣子,覺著不論怎麼說,也表示不出這是一個廣州工農民主政府的會議廳。

  於是他又跑到從前另外一個什麼科的辦公室裡,找出一塊很大的白臺布,和一些江西製造的瓷壺、瓷杯,在長桌子上擺設起來。那塊白臺布揉得到處都是皺紋,他嫌不對眼兒,又用手掌在臺布上使勁地壓,打算把它熨平。他想這裡馬上就要開始討論極其重大、極其莊嚴的事情,討論關係到每一個人的幸福的事情,討論到世世代代的人的幸福的事情,於是他就用創造一個藝術品的虔誠而興奮的心情,來收拾這個寬敞的會議廳,任何最瑣碎、最平凡的事情這時候都顯得極其有意義。

  收拾完了,他就重新穿起厚藍布夾襖,掛起駁殼槍,然後又紮起紅領帶,把大廳裡所有的電燈都扭亮了,才到廚房去燒開水去。等到他把開水燒好送來,太陽已經照到會議桌上,會議是早就開始了。他看見張太雷、楊殷、周文雍、陳郁、惲代英這些人圍著長桌,坐在圈手籐椅上;葉挺、葉劍英、陶鑄這幾個人站在地圖旁邊。他悄悄地把盛滿開水的大馬口鐵水壺放下,就從大廳裡退了出來。恰好碰上警衛班長帶著幾個值勤的警衛員佈置崗哨,他就和他們四處跑了一轉。

  回來之後,看見會議還沒有散,他就著手把會議廳旁邊的那些辦公室,一個一個地收拾起來,不讓自己空閒著,他把那些歪歪倒倒的櫃子、架子、桌子、椅子都扶了起來,把滿地的公文、印鑒、文具、紙張都拾起來,整理成一堆堆、一疊疊,然後又掃掉那些破爛的玻璃、瓷器,揩淨到處潑灑的漿糊、墨水。快把四間辦公室都收拾完了,忽然聽見有人高聲喊道:

  「通訊員!通訊員!」

  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想起是喊自己,連忙答應著,扔下抹布,跑到會議廳門口。原來是惲代英秘書長要他到學宮街廣州工人代表大會去送一封信。這以後的三個鐘頭,他就騎在自行車上,滿城地跑,東邊到了東山,南邊到了長堤,西邊到了黃沙,北邊到了觀音山。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只是精力飽滿地跑著,不停地跑著。原來想著當武裝起義成功以後要辦的許多事兒,現在都記不得了,好像都沒有什麼重要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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