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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正在相持不下之際,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大個子李恩突然站立起來,手裡舉著兩個手榴彈,像閃電似地跑著,向機關槍陣地沖過去。在半路上,他中了槍,周炳看見他打了一個趔趄,鮮血從他的身上淌出來,但是他毫不遲疑,繼續向前沖去。最後,他用了一個跳躍的動作向敵人衝擊,他那被鮮血染紅了的身軀像一根火柱子似地落在敵人的機關槍上面,手榴彈同時爆炸。就在這個時候,教導團的增援部隊來了。七、八部公共汽車,還有兩部運貨汽車,滿載著掛紅領帶的士兵,停在維新路口。戰士們敏捷地跳下了車,抬起機關槍就向公安局門口沖上去。兩邊的機關槍互相射擊。周炳看見李恩犧牲得這麼壯烈,就奮起全身的精力,跳到圍牆頂上,手裡舉起一個手榴彈,大聲叫喊道:

  「打他媽的個落花流水呵!」

  一邊喊,一邊和十幾個人一道,從牆上跳了進去。敵人害怕起來,四處亂跑。他們一面追趕,一面拉開手榴彈往窗戶裡、屋頂上、院落裡亂扔,又大聲吼叫道:「繳槍!繳槍!」兩邊的機關槍稍一停歇,大門外面的赤衛隊和起義的教導團士兵、保安隊士兵就沖進了公安局的正門。人們歡呼著,跳躍著,互相擁抱著。人們心裡面只想著一件事:

  反革命的政治和軍事的中心——廣州公安局被武裝起義的人們佔領了!

  【33.通訊員】

  平時陰森可怕,像閻王殿一樣的公安局,這時候出現了全新的氣象。歡樂而自由的人們成了這裡的新主人。他們穿著軍服和工人的便服,脖子上系著紅領帶,跳出跳進,笑、鬧、喊、叫,就像一群活潑淘氣的小孩子。什麼東西折斷了,什麼東西裂開了,什麼金屬的東西碰到另外一種金屬的東西上面了,——這許許多多的聲音,和那零星的槍聲混作一團。好像一座千年古墓被撬開了墓頂,好像一個黑暗地窖被揭開了石蓋,那陳腐黴爛的東西全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面。

  在這裡,老爺們的舒適和尊嚴,法度和威武,教養和傲慢,全被當作垃圾,拋在地上,任人踐踏。到處的抽屜,箱子,櫃子,都打開了。公文、印鑒丟得滿地都是。而從前,這些可笑的東西的確曾使一些人活得很驕奢,使另外一些人憤憤不平地死去;使一些猥瑣的東西變成高貴和幸福,使一些美好的東西化為眼淚和悲傷。如今那些公文、印鑒都成了廢物,躺在地上,毫無意義了,也沒有誰來尊敬它們和保護它們了。

  天色漸漸地由深黑變成淺藍,由淺藍變成乳白,朝霞發出絢爛的色彩,廣州公社的第一個白天降臨了。笑、鬧、喊、叫的聲音依然沒有停止。周炳到處搜索殘餘的敵人,來到了樓上一間高級辦公室模樣的房間裡。地上有一堆紙張在燃燒,發出焦臭的氣味。他踏滅了那個火堆,推開了一張大寫字臺後面的幾扇玻璃窗,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就走到那涼開水瓶旁邊,拿起玻璃杯,倒了滿滿一杯涼開水,又走到窗子前面,慢慢地喝。這時候,外面只有疏疏落落的槍聲,整個廣州的珠江北岸,除了幾個零星的敵人據點之外,全部都被紅色的武裝佔領了。在這一刹那之間,他的腦子裡發生了一種幻想。

  他仿佛看見一個無比巨大的巨人。這個巨人的頭枕著白雲山,兩腳浸在珠江的水裡,兩隻手抱著整個廣州城,好像抱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玩具一樣,在微微發笑。他想,誰要想推開這個巨人,把廣州城從他的手中搶走,那不過是一種可悲的妄想。他又想,從今天起,一切壞的東西都要滅亡,一切好的東西都要生長起來——人活在這個時代裡,多麼有意思!最後,他望著樓下公安局的全部建築物,忽然想起這裡如今已經成為蘇維埃政府的辦公大樓,紅軍的司令部,這裡就要發出許多的佈告和命令,全廣州、全廣東,甚至全中國,都要聽從這裡的指揮,於是對這些建築物發生了一種親切的感情。這些想像都是在短促的一瞬間發生的。他喝完了涼開水,就走到一個穿衣鏡前面,看了看自己。

  他看見鏡子裡面那個人,穿著厚藍布對襟夾襖,藍布長褲子,一邊肩膀上背著兩條步槍,一條紅領帶端端正正地系在脖子正中,衣貌堂堂,非常威武。忽然之間,他又從鏡子裡發現了另外兩個人,一個坐在大寫字臺上面,一個坐在大寫字臺後面的安樂椅上,不知在搞什麼名堂。他扭轉身一看,原來是馮鬥和譚檳,不知道什麼時候溜了進來。馮鬥坐在寫字臺上面,拿赤腳板上的污泥往檯面的綠絨布上一抹,嘴裡說:「你不讓老子在這檯子上念書寫字,老子卻偏要坐在這上面,還要拿腳踩它呢!」

  坐在安樂椅上的譚檳卻裝成一個長官老爺的樣子,用手拍著寫字臺道:「滾下去,通通給本老爺跪下來,本老爺要審問你們了!」大家正笑著鬧著,忽然一顆流彈從打開的窗口飛進來,落到涼開水瓶上,把那玻璃瓶打碎了。馮鬥一骨碌從檯子上滾下來,嘴裡罵著:「哪個王八蛋,連槍都不會打!怎麼朝玻璃瓶打槍呢!」大家又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門外不知有誰高聲喊道:

  「大家到下面去,打開監倉,釋放政治犯!」

  周炳領頭,三個人一道飛跑下樓。在監倉前面,已經有許多人在動手開倉。他們對著鐵門的鎖上放槍,拿鶴嘴鋤在牆上打洞,舉起槍托撞擊窗子,拿鐵筆來撬開水溝的洞口,有些人還爬上房頂去揭開那些瓦筒,打算用麻繩把裡面的同志吊上來。不久,那些受難的人們一個跟著一個地,從鐵門縫裡鑽出來,從破牆的洞上爬出來,從窗戶眼子裡擠出來,從水溝洞裡冒出來,從屋瓦的木桁之間吊出來。他們的兩腳一踩到地,就跟那些掛了紅領帶的人們緊緊摟抱起來,即便不曾相識,也像看見了老朋友一樣。跟著就是互相問好,互相問裡外的情況,互相打聽自己認識的人。

  周炳放出了幾個女的之後,跟著放出了一個方臉高顴,雖然皮黃骨瘦,卻精神奕奕的人。那個人看樣子有三十多歲,還戴著腳鐐,一出來就撲倒在周炳懷裡,差一點兒沒有摔在地上。他和別的人一樣,緊緊地摟抱著周炳;可是他又和別的人不一樣,什麼話都沒有問,只是拿眼睛打量著周炳。周炳不認識他,正待要問,旁邊站著的譚檳早認出他來了,就喊道:

  「你好呀,金端同志!你猜這漂亮小夥子是什麼人?」

  金端同志坐在地上,拿鐵錘去敲打腳鐐,一面說:「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周金和周榕的弟弟。你叫什麼名字來著?怎麼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周炳連忙走到他身邊,恭敬地彎著腰說:「金端同志,你猜對了,我就叫周炳。哥哥們從前經常提起你。有一回,我到一個地方等著跟你碰頭,可沒碰上。後來……你如今身體還好麼?」金端點頭笑著說:「我的身體不管什麼時候,總是好的。國民黨就是怎麼折磨它,也拿它沒有辦法!他們說我這回大概活不成了,你看,我不是又活轉來了麼?哦,對了,你二哥周榕如今哪裡去了?」周炳說:「前幾天從香港上來,如今我也不曉得他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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