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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每一個人都歡呼起來。周炳悄悄加上說:

  「偉大的時刻到來了!」

  說著又用拐肘撞了馮鬥一下,又對好開他的玩笑的譚檳做了一個鬼臉。所有的人立刻行動起來。十五分鐘之後,他們整個小隊就坐在那種叫做「橫水渡」的小木船裡,橫過珠江,向長堤進發。涼風吹著周炳的頭髮和胸膛,他的眼睛望著那高聳入雲的白雲山,覺著天高地闊,遍體舒暢,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和白雲山一般高大的巨人。他的嘴裡喃喃自語地念著歌兒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跟著又說:「今天好熱呀!」

  手車工人譚檳鼻子裡哼了一聲,說:「秀才嘛,什麼時候都要跩文的!」大家又親密融洽地笑了一陣子。船靠了岸,他們沿著長堤走進一些窄小的街道。在這些小道裡彎彎曲曲,拐過來、拐過去地走了二三十分鐘,天剛黑,就走進了龍藏街的太丘書院。那裡已經有一百多人先到了,有些人在就著微弱的燈光擦槍,有些人在逐個、逐個地檢查手榴彈,有些人在點燃那盞搪瓷大罩的煤油燈,有些人在裝修大捆、大捆的長矛梭標。走路是低聲的,細碎的步子;說話是沙沙的,耳語的聲音;表情是喜悅的,興奮的神態。中隊長麥榮已經先到,在等著他們了。他比任何時候都熱情地和他們每個人握了手,帶他們到寬敞的「過廳」的一個角落裡,讓他們坐在地上,動手裝上自己的梭標。不久,他又抱了一大捧手榴彈過來,每個人發了五個。後來,人慢慢增加,很快就把一個過廳都坐滿了。大家都嚴格遵守著紀律,不笑,不鬧,不說話。

  空氣顯得非常嚴肅和緊張。周炳很快就把梭標裝好,把手榴彈用一條粗麻繩捆在他那件藍布夾襖外面,對著滿屋子的人出神。孟才師傅在他耳朵邊悄悄說:「把那些『壽桃』解下來,歇一歇吧。時間還早呢,不重麼?」他固執地搖搖頭,繼續呆望著過廳正中懸掛著的那盞搪瓷大罩煤油燈,和燈下面那張餐桌周圍坐著的十幾個人。不久,從外面進來一個年輕人,所有的人都活躍起來。他敏捷果斷地佈置了一些人去小北門取手榴彈,便和那些聯隊長、大隊長在餐桌周圍坐著開會。「研究家」冼鑒低聲和周炳說:「看,他就是咱們赤衛隊的總指揮周文雍,敵人非常怕他。」

  周炳看那個人,矮矮胖胖,年紀很輕,穿著一套半新舊的咖啡色的西裝,頭髮沒有梳,散亂地披在前額上。他在不斷地抽煙,不斷地說話,聽不清他說些什麼,但是從手勢和聽的人的神情看得出來,那些話一定是很準確,很有分量,很能說服人的。周炳對他發生了一種帶著崇敬和信賴的好感。過了一個多鐘頭,去押運手榴彈的、一個叫做簡發的中隊長回來了。他低聲向周文雍報告押運手榴彈失事的經過:他們正在小北門「大安」酒米鋪子起運那兩百個手榴彈,不知怎麼突然來了幾個亮著槍的警察,他和其中一個警察糾纏了一會兒,把那個警察撞倒,自己才逃了出來。他很生氣,又拍手,又頓腳,又歎息,又粗暴地咒駡。周文雍只是很鎮靜地聽著。後來他很迅速地處理了這件事,就和大家繼續開會,佈置武裝起義的事情。

  周炳悄悄問汽車司機馮鬥:「你猜現在幾點鐘了?」

  馮鬥回答他:「不知道。不要心急,你先睡一會兒吧!」

  這時候,過廳的會議結束了。說話的聲音從餐桌向四面傳播開來:「明天清晨三點三十分。聽信號:三聲炮響,開始行動!」周文雍走了,煤油燈扭暗了。人越來越多,好像有成千上萬的樣子。人雖然多,但是很寂靜,連咳嗽的聲音都沒有。燈光暗淡,只見捲煙的火光到處閃亮。初升的月亮從天井射到過廳的屋簷上面來。大個子李恩在旁邊伸了個懶腰,周炳聽見他的筋骨歷歷作響。這時候,周炳一點睡意也沒有,眼睛反而瞪得大大的,注視著天井上面那一小片平靜的天空。他一隻手抓住豎在地上的梭標,一隻手按住腰間的手榴彈,心裡什麼念頭也沒有,平靜得和天井那一小片天空一樣。一點鐘過去了,兩點鐘過去了,三點鐘過去了,什麼聲音都沒有。

  忽然之間,聽到幾聲稀疏的槍聲,像粗大的雨點落在屋瓦上一樣。他聳起耳朵聽,可是聽不見炮聲。又過了不久,沉重的炮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時間到了,十二月十一日三點三十分來到了,廣州武裝起義開始——一頁新的歷史翻開了!大家迅速地站立起來,一陣颯颯的聲音像潮水似地淹沒了整個大廳。隨後,人們按照預定的部署,走出龍藏街,分南北兩路向維新路公安局前進。第十中隊的中隊長麥榮因為有另外的任務,調到赤衛隊總指揮部去了。中隊附孟才指揮著這個中隊。第一百三十小隊編在南路的隊伍裡。剛開進維新路沒多遠,周炳就聽到前面響起了步槍的聲音。跟著,廣州市的東北、東南、正北、西北、西南幾個方向都響起了槍聲和炮聲,運輸汽車也在惠愛路一帶發出嗚嗚的聲響。天空上這裡閃一閃,那裡亮一亮。喊聲一起,赤衛隊的一支駁殼槍和十幾支步槍領著頭,其餘的人舉起梭標和木棍跟在後面,嘴裡喊著:「殺呀!殺呀!打倒國民黨!打到帝國主義!」向公安局門口沖上去。

  子彈吱吱地朝他們飛過來,有些人呻吟著,倒在地上。槍聲像狂風暴雨一般響著,人們的喊聲更加宏亮,硝磺的氣味刺著人們的鼻孔,馬路上的血液幾乎使人們滑倒,但是人們還在繼續前進。南路前進著,北路前進著,看看到了離公安局大門口還有四、五十公尺的地方,敵人那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機關槍聲,人們紛紛倒退回來。第一百三十小隊向牆邊的方向稍稍移動了一下,大家都僕倒在地上,周炳舉動遲了一點,大個子李恩把他一拉,他也僕倒下去了。拿駁殼槍和步槍的赤衛隊員等機關槍一停,就站起來向敵人射擊。一個倒下去了,別的人就端起他的槍。有些人把手榴彈扔了出去。手榴彈在敵人的陣地裡爆炸了,在公安局的門拱上爆炸了,在馬路中心也爆炸了。有些沒有爆炸的,就像石頭一般砸在敵人的腦袋上。堅強的意志,勝利的決心,深刻的仇恨,都在抵抗著敵人的火力,使得進攻的隊伍仍然一寸地一寸地前進。後面拿著木棍的赤衛隊員,一齊唱起《國際歌》來。

  周炳僕倒在地上,微微抬起頭望望天空。這時候,天空明亮皎潔,月色很好。爆裂的槍聲和子彈的嘯鳴在廣州的上空震盪著,回旋不停。閃閃的火光此起彼伏地從四面八方沖上雲霄。耳朵貼著地面,汽車大隊在馬路上奔跑的聲音聽得分外清楚。他望著公安局的門拱,覺著它擋住他們走向幸福的大路。他渴望消滅在門拱下面的敵人的機關槍陣地,就使用全身的力量,投出了第一顆手榴彈。手榴彈的落點很好,幾乎在敵人的機關槍陣地的中心爆炸了。轟隆一聲,火光一閃,有什麼人尖叫了一聲,機關槍不響了。

  赤衛隊站起來,沖上去,但是機關槍又響了,大家又退回來,撲倒在地上。這時候,公安局對面的保安隊總隊部也起義了,和赤衛隊一起向公安局進攻。赤衛隊在兩邊,保安隊的起義士兵在當中,形成一個半圓形的陣勢向公安局壓過去。公安局裡面的機關槍響了,步槍同時向外密集射擊,工人們像潮水一樣,沖上去、又退了下來,重新沖上去、又重新退了下來。其中有幾十個人就沿著公安局的兩邊圍牆的牆腳接近了大門口。他們有些人向那挺機關槍投擲手榴彈,有些人就用夥計們的肩膀做梯子,爬上了圍牆的牆頭,向裡面正在活動的人群投擲手榴彈。機關槍向外打,手榴彈向裡面投,一時火光逼人,煙霧彌漫,樹木房屋,都搖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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