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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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越聽越生氣。到了實在忍耐不住,就離開酒席,直挺挺地站起來說:「要是大家原諒我鹵莽的話……我實在不懂:工人們正在和軍閥,和資本家,和帝國主義者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你們卻抽了工人們的後腿。眼看著帝國主義就要屈服了,你們卻破壞了罷工,破壞了工人的團結,叫全體省港罷工的工人都摔了一交,而你們當了官兒,當了買辦,這是謀中國富強之道麼?我更加不懂:區桃表姐死在帝國主義者手裡,你們見死不救;文娣表姐和我二哥感情破裂了,你們不但坐視不理,並且趁火打劫。這難道又是友誼、提攜之道麼?按這麼說,你們都已經拿起刀子砍到我們頭上,我們彼此之間,變成敵人倒有餘,怎麼今天晚上倒談起友誼來呢?難道交朋友是這樣交法的麼?這我就最、最不懂,簡直像古語說的『大惑不解』了!我們在這裡儘管胡扯幹什麼呢?」 陳文雄聽了,搭訕著說:「罵得好,罵得痛快!」 何守仁的臉皮十分難看地痙攣著,低聲解嘲道:「演得多好,演得多好!只有在《雨過天青》裡,才有這麼激動的場面呢!」 周炳非常嚴肅地說:「我講的都是真話,沒有半個字虛假——就是在演《雨過天青》的時候,我也沒有說過半個字假話。」 周榕覺著場面不好處,就替他們解圍道:「阿炳有這麼一股子勁,這是你們從他小時候起就已經熟知的了!他理解這個社會,就是一條直線。他不知道從地主、官僚、買辦的家庭裡出身的人,如果背叛了他本階級的利益,也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革命家!」 何守仁立刻接上說:「對,自古走直道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我們是談不上的。我們顧忌諸多,有時為勢所逼,竟連清高都做不到呢!」 陳文雄已經恢復了他的紳士風度,有板有眼地說:「雖說我們都為世俗所累,都有難言之隱,甚至躲避不了天下後世的清議,但是:說真的,我卻深深喜愛阿炳說話的那種青年腔調,——風格高極了!」 一場不愉快的宴會就這樣結束。第二天晚上,陳家留下了使媽阿發,何家留下了使媽阿笑、丫頭胡杏幾個人看門,其餘兩邊全家的人都搬到香港去了。 【32.紅光閃閃】 十二月八日的晚上,在德昌鑄造廠的那個工人自救隊的小隊,開了一個極不平常的會議。開會之前,每人發了一本《紅旗》,一本《廣州工人》,中隊附兼小隊長孟才師傅首先捧著那本《紅旗》,把中國共產黨廣東省委員會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發出的號召武裝起義的宣言,低聲地、慢慢地讀了一遍。接著,就宣佈工人自救隊已經和手車工人的「劍仔隊」、「省港罷工工人利益維持隊」等等合併改編為統一領導的「廣州工人赤衛隊」,他們這個小隊正式命名為「廣州工人赤衛隊第一聯隊第三大隊第十中隊第一百三十小隊」,麥榮仍然是中隊長,孟才仍然是中隊附兼小隊長。最後就傳達了廣州工人代表大會的決議:在十二月十三日舉行武裝起義。大家聽了這最後的一項決議,都嗚哇的一聲叫喚起來,跟著你推我打,鬧了一陣子,才靜下來,開始討論。在討論當中,一個個都磨拳擦掌,表示信心和決心,堅決擁護武裝起義。這在他們這裡,是最長的一次會議,足足開了兩個鐘頭。 但是散會之後,孟才三番五次,催大家去睡,大家只是不散,還在那裡繼續聊著,越聊越有興頭。身體又矮又圓的手車工人譚檳是一個生動有趣的中年人,非常喜歡開玩笑。他看見周炳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既像驚疑,又像喜悅;既像擔憂,又像羞怯;怕他信心不強,就開玩笑道:「周炳,你平時整天嚷著要革命,這回就好好地革吧!」周炳低聲說:「當然,我一定好好幹。等我拿起了槍,你瞧吧!」經常像父兄對子侄一樣看待周炳的孟才師傅也坐了下來,說:「青年人碰到這麼大的事情總不免要怯場的。不要緊,你只管跟著我們幹,像你剛到工廠來的時候一樣,慢慢地膽子就大了。我看過你做戲。你是一個好演員。好演員都不怯場的。是不是?你現在當一個革命戰士,就應該像當一個好演員一樣!」提到演員兩個字,當真打中了周炳的心。他感激地微笑著,又用手捂住自己的胸膛辯解道: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可是,我不害怕,也不怯場!」 身體魁梧,比周炳還要高半個頭,還要粗壯許多的海員李恩伸出他的葵扇般的大手,粗裡粗氣地說:「那麼,你參加革命,第一是為了什麼?」周炳坦然地回答道: 「我?——為了報仇!」 經常給周炳送信的那個冼大媽的堂侄兒冼鑒正坐在他對面。這冼鑒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對什麼事情都愛尋根問底,綽號叫「研究家」。當時他放下那本《紅旗》,帶著一種考問的神氣說:「周炳,難道光為了報仇麼?不為將來那個美好的共產主義麼?」周炳不停點頭道: 「對。也為那個美好的將來。不過我想報仇想得要多些。 我覺著報了仇,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了之後,大家一時也沒有再做聲。過了一會兒,他又提出一個問題道:「既然要改造這個萬惡的社會,為什麼不多找幾個人?從前,我有些小學裡和中學裡的同學,他們都不太可靠,不找這些。但是有些另外的人,他們可完全不一樣。他們都在打鐵鋪裡,手車修理店裡,裁縫鋪子裡,糕餅作坊裡,皮鞋作坊裡,印刷工廠裡,清道班裡。他們跟咱們是一模一樣的人,好不好去找他們?」孟才師傅說:「現在不忙。現在一切都是絕對秘密的。告訴你吧,我們這裡除了你之外,都是黨員。黨讓你參加討論和佈置,是表示黨對你的信任。其他的人,以後再找不遲。」周炳聽著,那漂亮的圓臉上登時紅了一大片,像塗了胭脂的一般。他想找幾句話來扯臊,又想不到該說什麼,後來不知怎麼,糊裡糊塗地說出了那樣一句話來: 「我二哥那邊,如今不知道怎麼樣了?」 這句話把大家又逗得大笑起來。那又高又瘦的汽車司機馮鬥一直半閉著眼睛,很少說話,好像他已經睡著了似的,這時候忽然用力睜開右邊那一隻眼睛,哈哈大笑道:「周炳,怎麼你如今還住在家裡麼?什麼哥哥妹妹的?咱們這裡是一個組織。你哥哥也會有他的組織的。咱們還要那家庭關係做什麼?」這幾句話把周炳說得更加不好意思。大家都去睡了。他還是這裡坐坐,那裡站站,不願上床睡覺。他覺著自己滿心歡喜,總想笑,想說話,想叫喊,想發狂。 他覺著自己的喉頭上打橫擱著一塊什麼東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似軟非軟,似硬非硬,怪不好受。一會兒,他覺著自己跟這些共產黨員,才真是互相提攜,為中國的富強而獻身,——李民魁、張子豪、陳文雄、何守仁這些人的盟誓不過是胡說八道。一會兒,他又覺著幾天之後,中國就要富強了。到時候,不知道要出現怎樣驚心動魄的偉大場面,全世界都要被這偉大場面嚇得發昏……他一點也不害怕,可是他止不住自己的心一個勁兒地跳,渾身的肌肉也在跳,四肢都在發抖…… 好容易盼到十二月十日的黃昏,周炳一算,還得等三天,真把他急得不知怎樣才好。他老在心裡嘀咕著:「年年到了冬天,白天都是很短的,今年這白天就這麼長!」吃過晚飯,他又將那支梭標頭仔細打磨著。其實他那支梭標頭已經打磨過千千萬萬次,早已打磨得銀光閃閃,只要一鑲上木杆子就能使用了。正在這個時候,孟才突然把大家召集攏來,宣佈一個重大的消息。他使喚一種明朗、沉著的聲調對大家道:「武裝起義的時間提前了!明早三點半鐘就動手——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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